第52章 人去茶未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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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灵璧父亲的死状, 和百里坞众人的死状相同,死因也一样。

    极乐卷轴。

    不知为何物, 不知有何用,不知何种模样。单是这个名字,就已经造成腥风血雨。

    顾星逢问:“令尊行商途中有何遭遇,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宋灵璧回忆稍许,“此事, 就连父亲也是糊里糊涂。他走货到中原地带, 露宿山中。睡到半夜腹中不适,便寻到一处山石后如厕。须臾,夜空闪烁,亮如白昼, 竟有两人在过招。我父亲也略有修仙, 见过不少高人。他两人的修为, 世所罕见。他们所到之处,山石崩塌, 寸草不生,真正的仙人也不过如此。又听见极乐卷轴四个字,似是一人在向另一人索要,而另一人他也没有。斗中, 其中一个信手朝父亲他们驻扎的位置出一掌,父亲的随从马匹瞬间化为灰烬。父亲在石头后面,以为躲过一劫,却不料被微不可查的气浪扫到后背, 最终难免一死。”

    顾星逢眉宇微皱,“那斗的二人如何了?”

    “其中一人杀死另一人,待其化为灰烬后,当场离去,红尘界也再不闻这般人物。”宋灵璧顿了顿,淡淡道,“想必他们乃是红尘界之外的人。手法如此怪异,不是妖魔就是鬼怪。”

    顾星逢缄默。鹿时清立即反驳宋灵璧的话:“未必红尘界没有这种人,不定是他心虚躲起来了。星……掌门就是妖,可他就不害人。”

    宋灵璧自知失言,朝顾星逢拱手,“对不住,我一时口快。美人儿的没错,红尘界的人坏起来,恐怕妖魔鬼怪也要叹服。倒是顾掌门连日来所为光明磊落,颇有君子风范。”

    鹿时清接道:“对,他是君子,顶天立地。”

    顾星逢眸光微微闪烁,直接看向宋灵璧:“方才的话,我都记下了,还有何事?”

    “还有,宋家的产业。”宋灵璧已然盘算清楚,“全都捐给沧海一境。”

    虽然宋家大院被烧毁,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的田地商铺等等,依然不可觑。鹿时清和顾星逢对视一眼,顾星逢问“为何?”

    “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沧海一境要帮我照顾好阿扬。”宋灵璧微微一叹,“我管不住他,还望你们能护他一世。不管是绑,还是关,都不要让他再轻视性命。”

    拿千万家产换宋扬一命,宋灵璧真是煞费苦心。

    但沧海一境也有产业,并不缺钱。此时答应宋灵璧的请求,未免显得趁火劫。顾星逢道:“且先安住,随后再议。”

    宋灵璧也不多言,不过也仍未离去。鹿时清便问:“灵璧公子,你好像还有什么事要?”

    宋灵璧沉潭一般的眼中,出现一丝渴求,道:“前日送来那些神仙醉,还在否?”

    鹿时清替他的身体捏了把汗:“你伤成这样,还要喝酒?”

    “无妨。”宋灵璧摆摆手,“神仙醉比什么药都凑效。”

    见他这样,鹿时清心里也不好受。宋扬年纪,还能大吼大叫,甚至闹自杀来发泄情绪。可宋灵璧不能,他非但要照顾宋扬,还得保持清醒的头脑。恐怕只有神仙醉,能让他暂时浇愁了。

    顾星逢负手道:“分毫未动,只是……”

    “我都将家业拱手相送了,你还舍不得几坛酒?”宋灵璧微微皱眉。

    鹿时清一愣,“不是的灵璧公子,你让他把话完啊。”

    “别期期艾艾的,快快讲来。”宋灵璧一心要酒,不管不顾。

    “别再叫他美人。”顾星逢道,“否则,滴酒不给。”

    明明事关鹿时清,他却不看鹿时清,只直视着宋灵

    璧讨价还价。

    宋灵璧诧异地看一眼鹿时清,鹿时清冲他尴尬的笑:“其实,这个称呼的确不合适,我是个男人,又老大不的。要不,你随着宋扬叫我没吧?”

    宋灵璧胡乱摆手:“随意,酒呢?”

    顾星逢道:“找子鸣拿库房钥匙。”

    随即,门口的白光撤了,宋灵璧转身就走。

    虽然他一句抱怨都没有,鹿时清还是有些担忧。目送他离开后,鹿时清提醒顾星逢:“星星,灵璧公子刚经历丧亲之痛,你是不是对他有些苛刻了?”

    “正因他丧亲之痛,才格外宽容。”顾星逢淡淡道。

    “……原来已经是宽容了啊?”鹿时清低下头,心有余悸地道,“看来,若不是照顾他的情绪,星星很可能会把他赶出去?”

    顾星逢不答反问:“你喜欢他如此称呼?”

    虽然他的表情不悲不喜,鹿时清闻言却有些着急,生怕他误会什么,忙解释道,“其实不喜欢,只是没好意思。”

    罢,忽然意识到,顾星逢在树林里不能话,方才所有人一起谈正事的时候,宋灵璧也没有这么称呼他。只有此时,顾星逢才有机会帮他话。他恍然大悟,“哦,原来星星是为了我好。如果我一开始就拒绝,也不至于让你来替我,我真笨。”

    顾星逢不置可否,看向在淅沥下雨的门外。黄昏时分的湖面朦胧起雾,荷花半开未开,收回目光后,顾星逢似是被恬淡的景色所感染,连表情都柔和起来。他问鹿时清:“想不想吃荷花酥?”

    “想啊。”鹿时清顿时凑近一步,“你还有吗?”

    顾星逢看着他的眼睛,“那就答应我,别再自己笨。”

    鹿时清微微一怔,重重点头,也认真地和他:“好,我再也不了。”

    顾星逢脸上没有大的波动,只是嘴角的弧度柔和不少。他抬起一只手,似是想触碰鹿时清的脸,但最终还是在鹿时清纳罕的目光里,默默垂下去。

    次日清早,光洒在暖月台上。

    荷叶亭立,荷花初绽,下过雨的山中,处处清凉爽快。值此好风好景,顾星逢向来都会在水榭中静坐,或是放空心境,或是喝茶,或是看书。

    今日,他却沿着回廊一路走,采撷最红的几朵荷花。而后进入居所的密室内,开始一番忙碌。

    先洗净荷花,捣碎,取汁和面。再填入馅料,捏成蓓蕾形状,轻轻切开数瓣。最后放入油锅炸制,绽放成品,装盘冷却。

    这一系列的工序难不难,只是繁琐。可自始至终,顾星逢眉眼低垂,心态平和,仿佛在做着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手法娴熟,仿佛将这一件极有意义的事,重复做了无数遍。

    一炷香的时间后,鹿时清从沈骁手上接下盒子,虽然面上只是礼貌的道谢,心里早就雀跃起来。

    待送走沈骁,他开盒子,脸上笑意的灿烂之状,足可与盒子里盛放的荷花酥媲美。

    顾星逢果然没有骗他。

    一个的承诺,他都差点忘了,顾星逢却如约履行。

    他迫不及待地吃了一个,待要再拿时,忽然意识到,这里住的不只有他一个人,不能再吃独食了。于是盖上盒盖,揣起来跑到隔壁敲门:“灵璧公子,起来了么?”

    敲了一会儿,里面传出宋灵璧醉醺醺的声音:“姐,我再睡会儿……昨夜和阿修……在静仙处太累……”

    鹿时清连忙停下。

    荷花酥固然好吃。但对此时的宋灵璧来,这个梦,恐怕千金不换。

    他又来到宋扬的门前,犹豫

    着要不要敲两下。

    送回沧海一境后,宋扬便一直在昏睡。他头上有伤,又遭受重大击,急需安养。因此,丹阙峰还特意送了安神补脑的药来。但不知为何,无论怎么撬,宋扬都不肯张嘴吃药。仿佛在睡梦中,他都抱着必死的心念。

    顾星逢请了丹阙峰的峰主前来为他诊视,此时天色尚早,不知他何时回来。

    空气湿润,荷花酥过几个时辰就会丧失口感,鹿时清正在纠结是吃掉,还是放到宋扬醒来,忽然听见身后衣袍震荡的声音。

    有人来了。

    下一刻,叶子鸣的声音便响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鹿时清一转身,果然檐下多了几个人。有沈骁和叶子鸣,也有姚捧珠和司马澜。还有一个是……

    那人手里托着一个扁长的方形匣子,不知怎的,突然手一抖,把匣子扔了。

    鹿时清惊呼:“心啊。”

    匣子并未落地,司马澜一伸手就接下来,微笑着还给那人:“姚师兄,拿好了。”

    想来,这就是丹阙峰主姚一成。

    姚捧珠嗔怪道:“父亲忒莽撞了,万一跌坏了银针,再差人回去拿,岂不误事?”

    姚一成接过匣子,仿佛没听到二人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鹿时清。

    鹿时清左顾右盼,确信他看的是自己,“请问,你有事吗?”

    司马澜伸手在姚一成眼前晃晃:“是啊姚师兄,你为何盯着人看?”

    姚捧珠却若有所思:“莫非父亲又要……”

    话未完,只见姚一成眼圈一红,堂堂丹阙峰峰主居然当然所有人的面,掩面抽噎,“珠儿啊,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你的师叔祖了。一晃二十年了啊,你都长这么大了,青崖君若见着你,定然欢欣非常,疼爱有加,当年他对爹也是如此啊……”

    “青崖君若见着我,定然欢欣非常,疼爱有加,当年他对您也是如此。”姚捧珠学着姚一成的腔调,几乎是和他一同完的后半句,然后扶额,“这么多年,但凡见个身形差不多的,您都要哭一场青崖君。莫我的耳朵要出茧子了,青崖君若泉下有知,定然也要跳起来捂您的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