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陈酿(三)
顾晏愣了一下。
他似乎没有想到燕绥之会抛出这种问题, 脸上居然闪过一丝措手不及的讶异, 不过只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就敛了回去。
这其实是一个很好回答的玩笑,以顾晏的脾性, 张口就能堵回来。燕绥之在逗他之前, 甚至都想过他会什么。
但是顾晏没话……
他看着燕绥之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静, 沉静之外或许有些别的什么,只是刚漏出一星半点儿, 他就已经收回了目光。
樱桃园的风穿过蔓生的青藤, 灌从和矮树圈围出的这一块地方安静又私密,枝叶轻碰的沙沙细声扫过瓷白的桌面。
而顾晏一直没有开口。
这种倏然间的沉默不语像是一只收了爪尖只剩绒毛的猫爪, 在人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考究的桌布被微风掀起一方边角, 从燕绥之手腕轻擦而过, 配合着也挠了一下,他搁在桌沿的手指动了动,那方边角又被风撩落回去。
顾晏垂着目光看了一会儿手里的甜酒,端起来摇晃了两下。
其实燕绥之并不那么喜欢这种酒, 对他而言奶油味和紫罗兰香气略重了一些, 有点甜腻,也就适合在这里佐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隔着半方桌面,从顾晏那里闻到一丝隐约的酒香, 竟然觉得味道应该还不错。
嗡——
他手指上的智能机突然震了起来, 响得及时又不合时宜。
燕绥之顿了一下才调出屏幕,一手已经戴上了耳扣。
拨来通讯的是菲兹, 他刚接通“喂”了一声,对面就“啊啊啊”地惊叫起来。这一嗓子真是提神醒脑,什么甜酒微风奶油香都烟消云散,连对面坐着的顾晏都听见了,撩起眼皮朝这边看过来。
“……”
燕绥之跟他的目光撞上,有点儿无奈地道:“菲兹姐,拨通讯用不着开嗓。”
菲兹又道:“我的妈呀——”
燕绥之:“这便宜我不方便占。”
这句话很容易提醒人想起他刚才的玩笑,于是他又抬眼扫向顾晏,却见顾晏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把那杯晃出香味的甜酒喝了下去。
一滴都没剩下。
喝完,他还绅士又平静地冲这边举了一下空杯。
燕绥之:“……”
菲兹接连被他堵了两句,有点纳闷:“你今天嘴巴怎么这么利。”
可能是被某位学生憋出来的。
燕绥之心。
“不管了,我只是想,你居然赢了乔治·曼森先生的那件案子!”菲兹听起来真的很兴奋,“我的天哪!庭审结束我给你和顾发信息问候的时候,你们俩为什么都没结果?!还有请假躲酒会的时候,居然也只字不提!如果不是今天胜诉的函件发到律所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赢了案子!”
燕绥之非常无辜:“你并没有问过结果啊菲兹姐。”
菲兹:“我以为你一定会输的啊!当然,我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只是你明白的我没好意思问,怕你输了案子正难过——”
“非常理解。”
菲兹“噢”了一声:“不管,总之你居然提都不提!这么大的事情!天,你知道今天律所看到函件都炸了锅么,尤其是霍布斯的脸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非常畅快,听得燕绥之哭笑不得,忍不住提醒她,“你是在办公室这些么?”
“当然不是,在你眼里我那么傻的吗?”菲兹姐不满地了一句,接着又笑了几声道,“你忘了?这两天酒会,今天下午和明天一整天,他们都要在相互拍马中度过。我酒精过敏,喝了两杯果汁就先回住处了。”
“你酒精过敏?”
“呃……必要的时候酒精过敏。”菲兹更正道,“不提这些,我想你其实应该跟顾一起回来的,虽然这个酒会盛产马屁精,但是对你来其实有好处。你知道吗,今天不少人都提到了你,对你非常好奇,这其中不乏几位大律师、法官、甚至咱们的高级事务官和合伙人,你其实真的应该回来的。”
“是么,那我更庆幸请了假了。”燕大教授一本正经地,“刚毕业没什么经验,那种场面我有些应付不来。”
顾晏:“……”
某些人又开始不要脸了。
菲兹的通讯切断之后,燕绥之对顾晏道:“她酒会上来了很多人,没准儿就包括跟爆炸案有牵连的。”
这种情况顾晏其实有过预想,“酒会碰到过于被动,主动比被动稳妥。”
菲兹的通讯引出了正事,之前的那个玩笑就好像投进湖泊里的一枚石粒,漾了几圈涟漪便沉静无声了,让人误以为没能留下什么痕迹。
乔带着柯谨到樱桃园,已经接近傍晚。
“你是去隔壁星球接的人?”顾晏道。
乔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道歉我道歉,比预计时间稍微晚了一点点……”
“三个半时。”燕绥之不介意补上一刀。
乔:“出门前想洗澡换一身衣服,结果不心在浴缸里睡着了。”
但是燕绥之和顾晏是什么人呐,别的不,观察力向来远超常人。如果真泡在浴缸里睡了三个时,从手指边缘的状态能看出来。乔的手指看不出什么,反倒是柯谨的左侧脸颊还留有一些轻微的睡痕。
合理推测真正睡了一会儿的人是柯谨,或许乔没忍心叫醒他,便干脆多等了一会儿直到他醒。
精神状况不太好的人,有时候对情绪极为敏感。可能大家对于迟到并不在意也不含责备,但是柯谨会那样认为。所以乔干脆嘻嘻哈哈地用自己做挡箭牌扯了过去。
燕绥之和顾晏都是聪明人,而且对于所谓的迟到也确实一点儿不在意,便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
因为乔的预约,樱桃庄园这天夜里不接待其他外客,整个园子里只有他们四个。园区被服务生提前布置过,在他们预订的那块花园餐桌挂了简单漂亮的餐灯,星星点点缀在树枝和桌椅边。
桌上放着一只造型优雅的酒架,搁了六瓶新酿的A等酒和一桶冰块。
但是乔大少爷依然执着于专属于他自己的那瓶特制酒,“你们帮我找到没?”
燕绥之摇了摇头,事实上下午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乔半真不假地冲服务生抱怨,“跟你们老板,下回别藏那么深,每回找酒我都怀疑我的智商可能有点儿问题。”
服务生没忍住笑了一下,连忙道,“当然不是,事实上能不靠线索找到的客人总是屈指可数。”
乔:“不行,别跟我线索,我再试试。”
“好的,如果有需要随时按铃叫我。”服务生完,便将这方花园留给他们,先回楼里去了。
虽然之前他的是希望燕绥之单方面跟柯谨聊几句,但事实上他也没真的让燕绥之找话聊,毕竟柯谨并不会给人回应。而且刻意去跟柯谨话,反而会让柯谨更为敏感。
不过他的预想也并没有错,因为只有他们四个人的时候,柯谨看起来确实放松了一些。
“先去找一下我的酒?”乔试着提议了一句。
燕绥之和顾晏自然没什么异议,柯谨反应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站了起来。
乔登时高兴了不少,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们在吊着灯的樱桃园里穿行。
“给点儿信息,比如生日或者什么纪念日。”燕绥之问了乔一句。
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在这里认真找过专属酒,但是对庄园藏酒的规律还是有所知晓的。庄园并不会把客人的专属酒随意乱藏,毕竟樱桃园这么大,真要随便找块地方掩起来,转个一年也很难找到。
他们藏酒大多是根据客人的资料信息来的,比如生日、姓名首字母、或者重要的纪念日。你留的信息多,他们藏的方式就多。
乔大少爷想了想,道:“那我留的资料太多了,毕竟我十岁出头就偷偷在这里混了。我想想,生日是3月21日,纪念日那多了去了,我第一次跟人架的日子,第一次喝酒的日子,毕业日?还有跟柯谨认识的日子,跟顾认识的日子?跟……”
这位少爷滔滔不绝地数了一长串。
燕绥之:“……”
服了,酒庄不坑你坑谁?
还好乔并不是全傻,四舍五入也就六分傻的样子,所以他又念念叨叨地排除了这几年酒庄用过多次的几个日子,剩下的……
剩下的也够几人一顿好找了。
夜里的樱桃园其实很适合散心,是找酒,走走停停偶尔拨开青藤看一眼,也并不无趣。中间乔还拿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顾晏,一边翻找一边喝着酒随意聊着。
有时候是在聊最近的正事,有时候是抱怨几句家族长辈,有一搭没一搭。
燕绥之并没有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他在一处树丛的岔道口了声招呼,独自一人走到标着“红桃J”的餐座这边。他拆了乔的生日日期做信息,顺着红桃J餐座第3行樱桃树走着,算看看横向21棵附近有没有藏酒。
乔的声音隔在几排树藤之外,隐约可以听见,“喏——这棵树看见没,据长了有二十来年了。看,树干上这道刀疤还在呢,还是当初我跟曼森、还有赵择木在这里胡闹留下的,那时候多大来着?10岁吧……我记得曼森弄了一把新式军用匕首,在这里试了一下。”
他讲完以前的事,又安静地回味了一会儿,冲顾晏道,“……知道么,今天早上我接到医院消息的时候,从负责医生那里听来一句话,他曼森这次特别幸运,因为被送往医院的时间很巧。如果再晚一点,能不能醒过来就很难了。那天晚上,其实并不是我们想起来要去叫曼森的,而是赵择木提了一句才让我们想起来的……”
燕绥之踱步似的走得很慢,但也渐渐离他们原来越远,乔的声音慢慢变得隐约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迈步。
原本他只需要径直走到挂着21号铁牌的樱桃树那里就行,然而在走过17号的时候,他的步子忽然停了一下。
有那么十来秒的时间,他站在3排17号树的前面没有挪步,乌黑的眸子里映着树灯,清亮温和。
这个日期是他父母曾经的结婚纪念日,在他幼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里,是个每年都会被隆重对待的日子。
即便后来他们都不在了,每年的3月17日也依然没被完全遗忘,燕绥之总会记得订一株玫瑰花枝,托人备好养料,栽在住处的庭院里,二十多年来已经长成了片……
也许是乔絮絮叨叨的声音已经不再清晰,这块区域显得太过安静。燕绥之站了一会儿后,鬼使神差地走到17号树后,抬手撩了一下墙上的长藤。
长藤后是庄园预留在墙上的贮酒孔,给客人们定制的专属酒就藏在这些贮酒孔里。
这个孔洞里也放着一瓶酒,这本身并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是酒的主人……
燕绥之下意识抽出酒瓶,瓶身上的客人姓名缩写和备注就这么落入他的眼里——
L先生及夫人
结婚纪念日
落款的年份很久远,是28年前。
那一年燕绥之刚满15岁,在那之后,就只剩他孤身一人。
他从没想过会在不经意间,这样偶然地在某个地方看见和父母相关的东西。
这也许能算是一个惊喜,但他握着酒瓶看了很久很久,却突然觉得有一点孤独……
直到身后顾晏温沉的声音由远及近,“怎么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