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感染(三)
顾晏不高兴了。
并非是生气的那种不高兴, 而是另一种更复杂更难以描述的情绪……
燕绥之看着毫无动静的通讯器, 几乎能想象顾晏会怎样轻蹙一下眉,又很快松开, 恢复成平日里一贯极度平静的模样, 然后沉默下去……
这些他都知道。
即便隔着通讯器和飞梭机越来越远的距离, 他也能感觉到顾晏的情绪。
但是这次怎么哄呢?
燕大教授有点儿发愁,他靠着办公椅柔软的皮质椅背, 支着下巴出了一会儿神, 然后叹了口气,出门去茶水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端着温水经过顾晏的办公桌时停了步。
宽大厚重的办公桌被理得极致整洁, 跟顾晏平日给人的感觉一样, 桌子一角放着一盆常青竹。这是大律师办公室刚布置好的时候, 菲兹强行塞到各个办公室的,用于装点室内环境。
结果几年下来,其他人的盆栽都死几回了,反倒是他这盆一直活得不错。之前偶然闲聊的时候, 菲兹过顾晏这盆常青竹一般不让人动, 毕竟全律所都是植物杀手,它能活下来不容易。
但是燕绥之顺手往里浇过好几回水, 顾晏都只是撩了撩眼皮,没吭声。
燕大教授有个毛病, 思考问题出神时手里会有点儿动作, 以前院长办公室的座椅边有个落地盆栽,叶子细细凉凉的手感非常不错。他经常支着下巴一边想事情, 一边手指无意识地去摸那个叶子。
负责清扫办公室的保洁阿姨是个细心的人,发现了他这个习惯后,每次扫完都把花盆转一个角,以免他盯着一片叶子摸,摸秃了。
这会儿他靠着顾晏的办公桌沿,看着空无一人的椅子出了一会儿神。等回神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的温水已经少了一半,另一半已经被他一会儿一下一会儿一下,无意识浇进了常青竹的花盆里。
花盆里的泥土已经被浇透了,还有一块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洼,汩汩翻了个一个水泡,然后慢慢洇了下去,捞都捞不回来。
“……”
燕绥之沉默片刻,弯腰掀起常青竹舒展的枝叶看了一眼,发现青竹根部往上果然有了一点儿蔫烂的痕迹,据他以往丰富的祸祸经验来看,这常青竹可能快要被他浇死了。
“……”
燕大教授僵硬片刻,立刻做了坏事般收回手,扭头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顾晏要被他气跑了,顾晏的竹子也要被他弄死了。
燕绥之更愁了,觉得自己可能注定要跟薄荷精过不去了。
……
下午离开律所的时候,主动来让燕绥之搭便车的菲兹上上下下量了他一遍,问道:“阮?你碰上什么事了?”
燕绥之愣了一下,“没什么,怎么了?”
“看起来心情好像不怎么样。”菲兹道,“顾出差前给你留任务了?还是碰上什么难题了?我听洛克给你找了新公寓?”
“嗯。”燕绥之点了点头,“这就知道了?”
菲兹骄傲道:“那当然,我什么不知道。你算今晚就搬吗?”
燕绥之想了想,摇头道,“今晚先收拾吧,明天再搬。”
“等顾回来再搬?”菲兹问。
燕绥之一顿,又点了点头道:“对,等他回来。”
“那好吧,本来想如果你今晚算搬,我可以帮个忙,开车送你和你的行李箱一程。”菲兹姐顶着一脸遗憾,丝毫不加修饰,“哎,帮帅哥搬家顺便蹭顿饭的机会没有了。”
“听你的新房东也很帅,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了。”菲兹道。
遗憾得跟真的似的。
燕绥之哭笑不得,“我倒是有他通讯号,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发给你。”
“算了。”菲兹又道,“明天搬也不错,顾还能帮你收拾一下,把你送过去。”
燕绥之干笑一声,心别提帮忙了,你们顾大律师似乎已经不算理我了。
“嗯……我错什么了么?”菲兹又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好像心情又不好了?”
燕绥之摸了一把脸,半真不假地笑了一下:“有这么明显?我有点遗憾,以后都住不了顾律师那么贵的别墅楼了。”
菲兹姐哼笑了一声。
车子依然是智能驾驶的状态,没费多少时间就拐进了城中花园别墅区的院门。这天律所不算忙,没什么人加班,所以他们到别墅区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有些泛暗,夕阳的余晖在花花草草和未消的雪顶上铺了一层金色的余晖。
红得明艳的车停在顾晏的别墅前,燕绥之开门下了车,他站在花圃旁冲菲兹摆了摆手,道:“难得这么早,你快回去吧。”
“如果每天都能这个时间点回来,我能活五百岁,这景色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菲兹姐话刚到一半,笑容就凝固在了嘴边,然后压低继续道:“——个屁!见了鬼了!”
燕绥之:“???”
菲兹的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看向了他身后的某个方位,还真是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
“怎么了?”
“霍布斯——”菲兹压低了声音道。
就见不远处通往另一幢别墅的岔道上,一位身形精瘦,头发银灰的男人正站在那里,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裹着铁灰色的围巾,面容严肃。
他的双眸颜色跟头发接近,看过来的时候像伺机而动的鹰隼。当然,也可能是他那鹰钩鼻带来的视觉效果。
那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他们担心碰上的老古董霍布斯。
霍布斯虽然年纪不,但视力听力都好得很,尤其在抓人辫子的时候显得精神抖擞。
菲兹姐背对着他咬了咬嘴唇,冲燕绥之一顿挤眉弄眼,“怎么办?要不你干脆上车,就去我家里的。”
燕绥之挑了眉,轻声对她道:“下了车再上车是不是太刻意了点?”他着,拍了拍车窗,道:“没关系,你先回去。”
这种动作由他做出来,总是有着很强的安抚效果,可能是因为他看起来总是带着笑意不慌不忙的。菲兹下意识点了点头,都要按启动键了,又反应过来:我居然放一个实习生独自对付霍布斯?我怎么这么听话?
于是菲兹姐又收回了启动的手指,瞄了一眼燕绥之,又看向霍布斯,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借口——
我觉得这位实习生太帅了所以没忍住邀请他共进晚餐?不行,虽然听起来挺真的,但是对实习生不好。
顾律师出差,所以托实习生来帮他看一天家?不行,更扯。
……
她正愁着自己脑子不够用,不会瞎话的时候。那边霍布斯开了口,似乎想要什么。
然而在他开口前,燕绥之已经无比自然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然后更加自然地楞了一下,笑起来道:“霍布斯先生,看来我过来的时间掐得恰到好处。”
霍布斯刚张的口又闭上了,一脸懵地看着他:“???”
菲兹更懵:“???”
“你在搞什么啊?”菲兹用气声悄悄问了一句,燕绥之垂着的手指冲她轻轻晃了晃,示意她没事,不用管。
比完手势,燕绥之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霍布斯面前。
“什么掐的时间恰到好处?”霍布斯拧着眉问他。
燕绥之道:“我从菲兹姐那边问到了您的住处,特地搭了她的顺风车来找您,本来以为要等上一会儿,没想到刚好……”
他表情非常坦然,笑容得体有礼,活像一个资历深厚的同行,也有点儿像酒会上碰到的合作对象……总之,就是不像律所其他任何一个实习生。
霍布斯对洛克他们摆出来的老师模样,在燕绥之面前怎么端都有点底气不足。
没道理啊……
霍布斯心,我对着一个实习生虚什么,于是他把脸板得更正,压着嗓子用一种“我跟你不太熟”的调子,道:“找我干什么?”
“哦——”燕绥之轻轻拖了个尾调,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您好像始终对我很有意见,今天在律所我从您办公室门口路过三回,三回都被瞪了。我应该没看错?”
霍布斯:“……”
“这么下去对双方都不太好,太影响心情和工作效率了,所以我想跟您谈谈。但在律所花费时间谈这种纯粹的私人话题不太合适,所以只能等您下班了,不介意的话,我去您那坐一会儿?”
燕绥之今天本来心情就不怎么样,这会儿起话来也是句句戳着对方肋骨来。
这段话乍一看没什么,其实直接戳开了两点,一是“私人话题”,二是“去屋里谈”。
“私人话题”就是摆明了这不是什么公事,单纯是私人的带有偏见的情绪,再翻一下就是霍布斯净跟实习生过不去真好意思。
至于“去屋里谈”,那就是霍布斯目前最怕的事情了。
顾晏在一级律师的名单公示期,霍布斯也在,这段时间里最妥当的做法就是不要被人抓住哪怕一丁点儿问题,即便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旦有可以发散的口子,就会很麻烦。
尤其对霍布斯这种老古板来,大晚上的放个实习生进屋像什么话!
于是霍布斯皱着眉朝后仰了仰上身,用一种避之如蛇蝎的目光看了燕绥之一眼,然后摆手道:“没有,我对你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你之前在律所的某些表现不太符合实习生该有的样子。顾律师是年轻人,之前也始终不愿意带实习生,你是第一个,又是被塞到他手里的,在管教实习生方面经验不足。而我只是出于一个过来的有经验的老律师,给你一些警示而已,没有任何私人情绪。”
燕绥之点了点头,“是吗?那就好,我也觉得我多想了,您毕竟是经验丰富阅历资深的老律师,不可能那么心眼。”
霍布斯:“……”
这话就很戳心了,又是“老”,又是“心眼”的。
这位年轻人的表现活像在他不想在南十字律所混下去了。
霍布斯嘴角的筋蹦了两下,依然板着脸,硬生生把这话接了下来,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认为年轻人需要多磨一磨性子,多涨一些经验。好了,话都在这里开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完,霍布斯拎着光脑和手包,扭头就走,上了年纪之后可能头一回这么步伐矫健。
他走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了弯路后面,又越过两幢别墅,拐到里面去了,消失在了视野中。
燕绥之一脸淡定地回到车边,菲兹姐叹为观止,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心翼翼问道:“你已经找好下家了吗?”
燕绥之:“???”
“为什么这么?”
菲兹姐:“哦,没什么,我以为你不想在南十字律所混下去了。”
燕绥之笑弯了眼,心我本来也不是南十字律所的人,要不是因为某位到现在还不理人的薄荷精,我看完卷宗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菲兹姐虽然被他刚才那些话弄得提心吊胆的,但最终还是长出一口气道,“不过听着挺爽的,你好好的啊,我先回家了。”
“从霍布斯的别墅能看到顾律师这边么?”燕绥之又多问了一句。
“看不见的,除非他晚上不睡觉了蹲在院子里盯着。”菲兹道,“放心吧,不至于。他也就是心眼了点,爱找麻烦了一点,还没到这个程度。”
燕绥之点了点头,放心地进了顾晏的房子。
进门之后,他开了楼下客厅的灯,调出智能机的全息屏看了一眼。心同样是心眼,怎么千差万别,霍布斯那么讨嫌,顾晏就挺讨人喜欢的。
他没再迟疑,给顾晏发了个信息,“刚才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霍布斯,菲兹姐活像见了鬼。”
这句话中显然有某些词成功戳到了顾大律师的某些点,过了一会儿,沉默了一个白天的信息终于有了动静:“不用管他。”
燕大教授终于找到了切入点,道:“还是要管一管的,起码等你过了公示期。”
这次顾晏的回复很快来了,“你搬走是因为霍布斯?”
是么?
燕绥之手指停了一会儿,回复道:“算是吧,最初不就过只是在你这里暂住两天么,你还很不乐意。”
这次顾晏又没了动静。
燕绥之:“???”
他把这句信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研究出来自己哪里得不对,又掐到哪片叶子了。
去你的吧。
燕绥之没好气地把智能机摘下来,顺手丢在茶几上,然后借了顾晏的厨房简单弄了一点儿吃的。
他平日里起话来虽然常常不太客气,有时候也很不要脸,但有些事情上他一直很注意分寸,极为客气。他在别人的住处从来都很讲究礼仪,再怎么亲近也不会出入得跟自己家一样。
顾晏这里是个例外。
又是例外……
他活了这么多年,例外很少,但现在看来绝大部分都落在顾晏身上了。
这次顾晏的信息又迟了很久,燕绥之特地看了眼星际时区里赫兰星的时间,顾晏出差要去的那个区现在刚好是下午,也不知道他是在忙还是怎么。
他这次去据是给朋友帮一个忙,处理的事情并不是刑事方面的,而是民商方面的。联盟的律师其实并没有完全严格的分类,是刑事律师,偶尔也会处理一些民事方面的案子。而主要民商官司的律师,偶尔也会被拉着接一两桩刑事案件,只不过处理得不多,毕竟一般人找律师肯定先挑更合适的。这种情况大多是熟人朋友帮个忙。
顾晏的那个朋友是赫兰星那边一家私人医院的股东,最近医院大股东不安分蠢蠢欲动想收缩股东的权利。他这回去就是帮忙去做个谈判。
上了谈判桌,总不至于还要中途跟人聊信息。
燕绥之这么想着,兀自洗漱了一番上了阁楼,他窝坐在墙边柔软的沙发椅里看了一会儿书,然后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十分困倦……
指上的智能机震动起来的时候,他睁了眼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居然看着书睡过去了。
他懒懒地靠在椅背里,调出信息界面看了一眼:
因为上一次要改成正经备注名的时候,被顾晏一手关掉了屏幕,于是对方的备注名依然还是很不正经的“大度的薄荷精”
顾晏顶着这个名字,回了两个简单的字。
- 没有。
什么没有?
燕绥之觉得自己可能睡蒙了,都看不懂信息意思了。
他朝上翻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前面发了什么。
- 最初不就过只是在你这里暂住两天么,你还很不乐意。
- 没有。
没有不乐意。
什么叫睁着眼睛瞎话?这就是了。
但是燕大教授看着信息,嘴角却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