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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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分理智回笼,盛汐颜不由得开始思考,如果慕江辰问起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她该如何解释。

    她并不知道对方在衡川大楼门口时就已经看到了她,还在心里默默地比较着“心情不好出门散心”和“来市中心买些生活必需品”哪个听起来更靠谱。

    他却完全略过了这个问题,只是问道:“吃宵夜吗?这附近有家店还不错。”

    虽然盛汐颜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不饿。”

    她低下头,轻轻摩挲那杯奶茶,贪恋地汲取它的温度,觉得自己可以抱着它在这坐到地老天荒。

    却听到慕江辰的声音:“可是我有些饿了,饭点的时候一直在看你发来的那份文档。一起去吧,有几个问题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聊一聊。”

    他这话得半真半假,内心也充满了不确定,不知是否可以动盛汐颜,但看到她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从凳子上站起来时,他反而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

    她就是这样,但凡还有一丝理智在,就不愿亏欠别人,不愿给别人添麻烦。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去衡川,倒不是因为知道她若是有心隐瞒、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真话,而是相比起她目前的状况,他觉得前者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慕江辰带路,盛汐颜抱着奶茶,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路走向那条灯火辉煌的商业街,进入一栋商场,最终在一家餐馆里坐了下来。

    屋内确实比外面暖和得多,片刻后,漂移四散的理智终于全部回归,盛汐颜像是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家店不大,但内部陈设却颇为考究,古色古香的木质桌椅,做工精美的纸灯笼,墙壁上是水墨风绘画,白墙灰瓦,桥流水,一派江南景致。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店门口,此时此刻,一位女顾客走进来,和店员交谈了几句后,被领到了她和慕江辰隔壁的那桌。

    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女顾客似乎有点眼熟,但灯光昏暗,也没能看太清,然后对方的身影就被隔在不同桌之间的屏风挡住了。

    她的神思依旧有些倦怠,半天想不出所以然来,也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慕江辰扫了一下桌角的二维码,将手机递到对面:“你看看想吃什么。”

    “还是你点吧,我没有来过这家店。”盛汐颜轻声道,终于把拿了一路的吸管扎进了奶茶里。

    已经不是很热了,但却还是温的,味道很淡,可能连半糖都没有,不过确实很好喝,对得起夏安远过的那些赞美之词。

    片刻后,慕江辰点完单,从手机里调出了盛汐颜下午发来的那份文档。

    他觉得自己今晚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心翼翼的试探,此时也不确定现在聊这些,她还能不能听得进去。可是出乎意料地,当他开始起游戏相关的事,她便一改之前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将注意力悉数集中到了那些数据和战术上。

    盛汐颜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非常懂得在别人面前收敛自己的情绪,这是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几乎已经成为条件反射。

    无论她内心多么风起云涌,只要身边出现第二个人,而且是她认为有必要进行回应的,她就会做出最得体的样子,不让自己存在一分一毫的行差踏错。

    以前她从来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只能证明她活得很累,可是如今,她却反而生出一丝庆幸,自欺欺人地纵容自己从方才的负面情绪中解脱出来。

    毕竟她也不敢确定,以她当前的心理承受能力,还能在那其中支撑多久。

    不多时,菜品挨个摆了上来,糍粑,生煎,春卷,桂花糕,蟹黄豆腐……看起来都是些清淡的江南吃,摆在精致巧的碗碟里,煞是赏心悦目。

    慕江辰解释道:“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把我觉得还不错的都点了。”

    顿了顿,又道:“你的那些分析和看法对我们来很有参考价值,谢谢。”

    盛汐颜笑了笑:“所以这顿其实是谢礼吗?你这样,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慕江辰也微微一笑,对她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或许是不忍心拂了对方的好意,又或许是真的被食物的香气所吸引,盛汐颜没有再拒绝,拿起筷子,将一块点心夹到了自己的碟子里。

    她的父母都是北方人,从也生活在北方,但面对这一桌典型的南方风味,却没有感到任何的不习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很好吃,谢谢。”

    她想起慕江辰带自己到这里来的另一个因由,有些歉意道:“我没想到你会为了看那份文档,把晚饭的时间都耽误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很重要。”慕江辰不着痕迹地断她,语气很轻,但却非常坚定,“但凡是与游戏相关的,具有参考价值的意见,在我这里都很重要。虽然我知道,现在几乎没什么人看好Eternal,但我还是希望我们可以拿到这赛季的总冠军,因为这不仅是我的愿望,同时也是安远的,我们曾经有过约定,虽然他不在了,但我却不能放弃,不然我会认为这是对他的辜负与背叛。”

    盛汐颜一怔,轻轻道:“他对你来……这么重要吗?”

    慕江辰点点头,突然笑了笑:“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这点毫无疑问,不过更重要的是,当年如果没有他,我根本不可能走上这条路。”

    盛汐颜不觉也笑了一下,以前都没看出来,夏安远还挺有“传销”天赋。

    慕江辰略微思索片刻,放轻了声音道:“我爷爷是科学院院士,奶奶是国内顶尖学府的文科资深教授,我爸爸也在这所学校任教,三位伯父同样都是学术大牛。到了我这一辈,我年纪最大的堂哥在常春藤读博,两位堂姐就读的大学也都是国内top,姑母家的表妹目前虽然还在读高中,但也已经拿过生物奥赛奖项。”

    盛汐颜仔细体会着这些金光闪闪的履历,点评道:“传中的‘溜达社区’。”

    慕江辰没有否认:“所以我之前过,我是家里最‘离经叛道’的那个。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原本也该像他们一样,按部就班读书,然后走学术道路。”

    盛汐颜在心里默默地想,夏安远啊,你可真是罪过。

    却听他继续道:“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喜欢这样,不过当我意识这一点的时候,也不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直到十四岁那年,偶然接触了‘未尽传’,我才发现,开荒新副本、提升竞技场的排名和胜率、研究配装和数据,这些事情所带给我的成就感,远胜于拿到什么数学奥赛一等奖,或是期末考个年级第一,以超过第二名两位数的成绩。”

    为了避免让旁人听到,慕江辰的声音不高,语调平静和缓,却让盛汐颜不觉听得入神。

    虽然她早就猜测到,他当年在学校的时候一定是那种学霸型的人物,但却从未想过他还有如此深厚的家学渊源,而且就他自己而言,十四岁上高中,还能考出那样的成绩,在国内中学如此激烈的竞争氛围下,实在是甚为难得。

    可是她却无法再出什么感到可惜的话来,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无论拿到多少羡煞旁人的成绩,都不会从中得到任何快乐。

    “后来认识了安远,开始一起关注职业联赛的事,但那个时候,如果让我彻底放弃学业,在我自己看来都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到此处,慕江辰像是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眼底浮上一抹浅淡的笑,“后来还是安远对我,人只活这一辈子,短短数十年,如果连心中的梦想都不敢去追求,等到临死的那一天回忆起来,该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

    “那次和他聊过之后,我想了很久,虽然我不敢断言这件事是不是我最大的梦想,也不能保证自己对游戏的热爱可以持续多久,但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想像家人们一样走学术科研的道路。当然不是他们那样不好,可问题在于我不喜欢,如果让我一辈子做那个,将来回忆一生,我肯定会追悔莫及,遗憾没能选择一份自己真正喜欢的,可以从中获得成就感的工作。”

    他望向坐在对面的女孩,忽然问道:“你有讨厌的东西吗?不一定是什么具体的事物,也可以是一份职业,或者一种生活状态。”

    盛汐颜认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后点了点头。

    她虽然口口声声自己再也不想弹钢琴,但归根结底,她所厌恶的并不是钢琴,而是在母亲的逼迫下,将钢琴视作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事物,为此断绝一切爱好,并且日复一日地被灌输一个观念,那就是她离了钢琴之后就是一个废物。

    那个女人在意她吗?其实并不,她所在意的只是自己的荣誉和声名,一个在国际钢琴界成绩斐然的女儿,可以让她从人生污点般的失败婚姻经历中获得唯一的一丝成就感,这会让她觉得那不堪回首的十几年并非一无所获。

    在那个女人的心里,从来没有“盛汐颜如何”,只有“盛教授的女儿如何”。

    这些话她没有出来,但慕江辰也没有追问什么。

    许久的安静,似是在留给她足够充分的思考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郑重其事道:“我曾经以为,人一定要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后来才发现,实现这一点很难,所以更重要的其实是明确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这样一来,就算无法找到理想,或者没有能力把理想变成现实,但至少还可以让自己避免陷入一种反感和厌恶的生活。那实在是一件太可怕的事,会把一个人的生命力逐渐消磨殆尽。”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看进盛汐颜的眼睛,不觉放轻了声音:“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关于这个游戏,你讨厌它吗?”

    盛汐颜摇了摇头,虽然她最初接触这个游戏只是因为夏安远,但若是讨厌,却是完全不存在的情况。

    回顾这半个月来的经历,她突然觉得,从最初研究那个新副本开始,到后来想方设法再次击败那些预备队员,以及学习全然陌生的游戏知识,这期间反而是她内心最为平静的时刻。

    全神贯注地投入一件事情,从中得到旁人的认可,还会有人认真考虑她的想法和意见,愿意有来有往地和她进行交流,这种感觉实在是熟悉又陌生。

    在她最初学习音乐的那段时间里,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可是后来她逐渐意识到,无论老师和同龄人如何称赞她,落在那个女人眼里都是一句“你还差得远”。

    无论她取的怎样的成绩,哪怕是成为享誉国际的Shirley Sheng,那个女人也不会给她一句肯定,在母亲那里,她能得到的从来只有最严厉的斥责。

    久而久之,她对自己在钢琴上取得的一切成就都变得麻木起来,最初的那种喜爱和心动荡然无存,这件事物对她而言唯一的意义,只是作为她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在世间立足的证明,这让她看到将来摆脱母亲、独立生存下去的希望。

    现如今,这种久违的感觉重新被她找回,她一时竟觉得像是在做梦。

    “既然这样,”慕江辰语气试探地问道,“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盛汐颜点点头:“只要我力所能及。”

    然后就听到他的声音,一字一句甚为清晰:“等你外服的账号练起来,和我一起二对二吧,如果到时候老板还需要你做直播,那我和你一起,就直播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