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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林他家住二楼,实在是个很低的位置,他跟着前面一个进楼的人一起走进单元门去。那人岁数不大,陈林不认识他,大概是新搬过来的。但是这人挺热情,问他:“诶,哥们儿,过年刚回来啊?”陈林笑了笑,点了下头。那人挺话痨,又:“一看你就挺长时间没回来过了,这冬天多冷啊,你就穿这么个薄大衣!”陈林:“挺久没回来了,不知道家里冷热。”他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又:“我到了。”完,抬手按了按门铃。

    门铃很旧了,锐利地像一把刀,插在门缝里,陈林听的脑壳疼。他按了几秒钟就停下了,他知道他妈听得见。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来点脚步声,门“咔哒”一声开了。

    陈林他妈很瘦,比寻常女人高一些,陈林时候问过她,知道她有一米七,但是这些年有些佝偻了,头发掺了一点白发,可是不多,脸上比陈林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时候老了许多,大约是也这些年心里也吃了一些苦。她眼睛里有点局促,却还是伸手过去拎陈林的箱子。陈林:“我来吧。”他妈吸了下鼻子,才:“你回来挺快的。”陈林低着头,只:“我车的。”他妈又:“你屋里给你收拾好了,你把东西放进去吧,我去做饭。”陈林抬起头来看她,她已经转身往厨房走了。陈林看着那个背影,嗓子有点紧,但他什么都没。他低下头去,才看到地上有一双新的拖鞋,他踩上去,便提着行李往自己的屋去了。

    陈林上大二之后就没回过家。谭继明家里条件很好,上大学的时候就自己租了个屋。陈林和他好上之后没几个月就搬过去了,每年过年,谭继明自己回家去,陈林就住在他的房子里,一个人看书、做饭、过年。他北漂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回家过,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走的时候,房门上还贴着一副对联,是他亲手写的,有一句是“齐送行”,他写完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如今这副对联早已经不在,陈林推门进去,屋里干干净净,床单很新、枕头也很新,屋里他用过的那张桌子还在,搁着一叠草稿纸,还有一瓶新的墨水。桌子底下有玻璃,玻璃下面压着一些照片,有陈林时候和他妈的合影,还有陈林拿着录取通知书的照片。上面他并没有笑得很开心,但是很放松。还有他从到大的班级毕业照,陈林总站在倒数第二排,笑得有些克制。

    陈林伸出手去,隔着玻璃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桌子边上有个书柜,当年上学的时候有很多习题本和卷子放在上面,现在都没有了。只剩下他从看的一些书,还摆着。有一些书页的边缘已经泛黄了,大约是晒的。陈林抽出来一本《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是他包了书皮的几本之一,保存的很好。他把书皮撕开,里面掉出一张草稿纸,已经黄了。陈林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因为是他自己亲手放进去的,是他曾经的梦想,是他已经实现了的梦想。

    那张纸上是他的字迹,写着:

    到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地方去,从此不再回头。

    那个句号写的很重,圆圈圈起的地方,有一个更深一些的墨印。陈林想了想,又把这张纸夹进了书里。

    陈林从屋里出来,走到客厅去,把外套搭在沙发边上的衣架上,低下头去拨弄了一下桌上的果盘。那个果盘很新,里面的水果也很新鲜,有在这个季节特别不好买到的山竹和火龙果,还有一点桔子、蛇果和猕猴桃。旁边有一个碗,里面放了一些糖,有一些老式的话梅糖,还有一点大白兔。陈林上高中的时候挺爱吃这些,但是他已经很多年不吃糖了。陈林站起身来,从客厅走到厨房去。厨房的门是塑料门,能拉开,还能看见里面在做什么。但是陈林没动,只是站在那,看着他妈站在那把土豆丝送下锅。刚倒进去,就有很多烟冒出来,可见排烟罩并不是很好用。

    陈林拉开门进去,他妈转过身来,俩人就这么隔着一点点的烟雾看着彼此。陈林:“我来炒吧。”

    他妈摆手,:“你出去,你出去,油烟味大。”陈林走上前去,把锅铲从他妈手里拿过来,又把排烟罩拍了拍,就着烟味炒菜。他从前刚当上老师的时候,出租屋的排烟罩也不好用,他以为自己过了这么多年都忘了怎么用坏的排烟罩了,却没想到还是记得的。他妈站在他身后,看他炒了两下,才:“你都会做菜了。”

    陈林没话,伸手从左边调料碗里拿了醋壶,抬手倒进锅里,一股呛人的熏醋味飘上来,让他鼻子里一酸。他:“你坐着去吧,我做饭就行。”他妈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又拍了一下,才:“没事儿,这个排烟罩就这样,过几天我找人修一下就好了。”

    陈林抬头看了一眼排烟罩,上面有一层油。他刚才拿走锅铲的时候,摸到他妈手心挺硬,上面大约是有一些茧。他记得他时候不是这样的,但也许是他根本就不记得。陈林:“明天过年,初三商场就开了,我找人来修。”

    他妈点点头,又:“要不初五再修吧,不急,不急,你……你先在家里休息几天。”陈林撒了一勺盐进去,才:“我……行吧。”

    陈林和他妈在厨房忙活了一会儿,做了几个菜,这才拿上了桌。除了酸辣土豆丝,还有溜肉段、木须肉、土豆炖豆角、宫保鸡丁,还有一个葱爆羊肉。陈林已经很久没有一餐吃这么多肉了,看着有点腻,但还是拿了碗筷,坐在餐桌边上。他妈以前挺爱唠叨,老了反而话不多,跟他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吃饭。俩人吃得很沉默,陈林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看见一桌子肉,筷子一个劲儿地夹豆角和木耳。好在豆角地个头很大,里面的豆又软又糯,配上炖出来的汤汁,虽然有点咸,但也很好吃。

    陈林正吃到一半,他妈伸筷子给他夹了一片羊肉。他妈吃饭习惯很好,筷子上一粒米都没有,一片羊肉就放在陈林没动的半边米饭上,又:“吃点肉,长身体呢。”陈林想自己都三十了,哪还有长身体的机会。但是想了想又没话,沉默地把肉吃进嘴里了。他妈又给他夹了块土豆,还有一筷子鸡丁,陈林也都扒着米饭吃了。

    他们母子之间似乎有种奇怪的张力,进门时刻的紧绷,在这一刻被缓和了。尽管这屋里仍旧存在着时隔十几年的沉默,但他们并不再为此过于手足无措。

    一顿饭吃到最后,陈林他妈问他:“你这几年,过得挺好的吧?”陈林停了筷子。他妈又:“是不是……还和那个伙子,处一块儿呢?”

    陈林抬起头来,看着他妈。他们十几年没见,她的脸上多了很多的皱纹,眼睛也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有神。手上多出的一些茧,或许是因为他并不能时常回来看看。陈林的心里有一些柔软的部分蜷缩在一起,这迫使他看着他的母亲,轻声问她:“你觉得呢?”

    他妈顿了顿,夹了一筷子豆角放到陈林碗里,才:“你是我的儿子,你走到哪,妈心里都惦记你。”他妈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能对你好就成。别的都不重要。”她吸了一下鼻子,又重复着:“都不重要……”

    陈林点点头。他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陈林他妈抽了张纸,背过身去擦了擦脸。陈林听到背后有几声呼吸声。他知道她在抹眼泪。陈林放下筷子,转过身去,想要摸一摸她的肩膀,却还是放下了。

    过了一会儿,陈林他妈转过身来,轻轻擦了擦眼角,又:“吃饭,吃饭,不了。”

    陈林点点头,夹了一片木耳放在他妈碗里,:“吃饭吧。”

    当天晚上是陈林刷的碗。陈林他妈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看他,陈林也没赶她,就让她在那看。第二天就要过年,可是阳台还没收拾,于是陈林披了件棉服进去,把阳台规整了一下。末了,又点了三根香,插在那尊的弥勒佛像前面,双手合十拜了三拜,这才转身出来。他妈站在门口,看见他出来,:“你去佛爷前面拿个桔子下来,就最上面那个,我供了两天了,没事儿。”陈林拿了一个桔子下来,又双手合十低头拜了一次,这才从阳台出来。他妈站在他身边,指着那个桔子:“你自己剥开吃,有福气的。”

    那是蜜桔,很,又在这么低的温度下放了几天,吃的时候又酸又甜。他刚才许愿的时候希望菩萨保佑他母亲身体健康,拜了三次,在他这个从不入庙的人身上,算得上十分虔诚了。他吃着桔子,尽管他妈没事儿,他却仍然希望菩萨别因为这个就觉得他不敬。但他妈丝毫不觉有异,伸了手去摸摸陈林手背,声:“桔子皮一会儿放你屋里,熏一晚上,明天再扔啊。”完,她推着陈林进屋,:“你回来还没洗澡呢吧?去洗洗去,再晚了头发就不干了,该着凉了。”

    直到站在花洒底下,陈林才终于有了点回家的实感。他家浴室不,看样子也翻修过,里面有浴霸,还有一面不的镜子。陈林开热水的时候,水还并不很热,他站在里面冲了半分钟,水温才升高了。浴室里的东西都十分普通,就连洗发露都是陈林从看到大的拉芳,他妈这么多年一直用,竟然也没换过。陈林冲着热水,一边搓头上的泡沫,一边走到镜子前面去看自己。镜子上蒙了一层雾,陈林冲干净手,把镜子抹开。镜子很大,从地上一直延伸到他头顶还高,若是没有水雾,一定足够看到他全身的样子。大概他妈买这面镜子的时候,是真的还觉得他会回来。

    这感觉多少让他终于感觉到一丝快乐,尽管他从未想过,他离开姜玄之后,唯一可以逃回的地方居然是自己离开很久的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