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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地、浅浅的、几不可见的,只有唇下那微微加深的阴影能稍微暴露出他的笑意。那一簇火光照在他的面颊上,映亮了他的双眼。这双眼睛已许久没有这样清澈,像是结了霜的河终于裂开第一道缝隙,下面奔涌着的水不住冲刷着不再牢固的冰层,发出簌簌的响动,将那些被刮花泛白的表面慢慢褪去。而这双眼睛正盯着他。
姜玄从冰箱里拿了瓶苏水,仰头灌了两口,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擦着头发问陈林:“你腰痛不痛?”陈林摇摇头,只:“不痛。”姜玄挑挑眉,问他:“真的不痛?不用我按吗?”陈林想了想,有点了点头,翻身趴在沙发上。姜玄便凑近了,一面给他按着腰,一面同他些话。
之后姜玄套上衣裤,准备出门。他穿衣服吹头发的时候,陈林又翻过身来,躺在沙发上,腿搭在软皮扶手上,一面抽着烟、一面听着姜玄那便“呜呜”直响,直到关上按钮,猛然将风声停在一瞬。那“咔哒”的声音回荡在这屋里,合着电视的声音,又显得那样微弱。这瞬间,陈林突然想和姜玄些无关紧要的、毫无意义的玩笑话,就像他们以前那样。于是他:“我们现在,好像GV啊。”姜玄没听清楚,转过身来,问他:“什么?”
陈林轻轻笑了笑,他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抬头遮住自己的双眼,低声:“以前看过的一个啊。就是那个一开始就在放新闻的那个。”他着话,姜玄已走到沙发边上来,一屁股坐在他脚边,抓着陈林的腿抬起来,在他身下放了个软垫,又接茬道:“嗯,我想起来了。音画不同步的那个,是不是?”陈林笑着点点头。
姜玄也笑起来,他抓着陈林的脚腕,将他的双脚放在自己大腿上,又:“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陈林摇摇头,抬起手来放在眼前,指缝夹碎了空气,让一切投射在他眼中模糊不清,陈林低声:“是真的很像。你还记得那个剧情吗?是他们两个瞒着父母离家出走,有时候开车、有时候坐火车,后来在一个地方落脚,买了房子,有一片落地窗,他们就在那做。”陈林仰起头来,他的上半张脸被自己挡住了,只露出一点尖细的下巴和红润的嘴唇。姜玄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悸动,令他想要在这一刻抱住陈林,轻轻地吻他。他于是也这样做了,他低下身去,凑近了陈林,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心脏不住地跳动,他看到陈林唇角那些水果的汁液留下一些细微的反光。
然后陈林拿开了手,露出那双眼睛来。那双眼睛很亮,注视着姜玄,然后他笑了。他一面笑着、一面伸出手来,指尖不断凑近姜玄的脸,越来越近,姜玄听到自己的呼吸渐渐重了,他看到陈林的手指不断靠近、慢慢挡住了他的面容,在姜玄狭窄的视野之中,陈林指尖上的粉红色不住逼近、扩散,接着姜玄感到那只手触到了自己的眉梢。他的指尖在姜玄的眉骨上描摹着,带着略低的体温,轻柔地划过他的眼眶。他轻声:“刚才,你这里贴着我的脖子,好痒啊。”姜玄不由自主地攥住陈林的手,他感到心脏中间最柔软的地方像被人轻轻地用手指戳了戳。他捏着陈林的掌心、将这只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喉咙口像被捏住似的发紧发涩,但他的心是如此的欢喜,这快乐冲击着他的精神,令他傻笑起来,低声:“你不要撩拨我。我要出去给你买东西。”陈林点点头,凑上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姜玄也含住他的唇肉,在上面咬了一下。然后他转身便离开了。
陈林看着这扇门关上。姜玄的身影就这样被门扉顶替,一点也不剩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起身走到浴室,开水龙头,慢慢把自己身体上的汗渍和精液冲刷掉,他的双手抚摸着自己肩上、胸前的一些吻痕,那些痕迹很深,想必几天都未必会消失。陈林轻轻地笑起来,接着他关上水龙头,系好浴袍,又走到写字台前,拿起纸笔坐下来。他写了些字,然后看了看桌上的表,时间过去了十几分钟了。姜玄应该快到了。陈林想,他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于是他放下纸笔,然后脱掉浴袍,换上了今天新买的T恤和裤子,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散在后面,露出他很得意的眉毛和嘴唇。陈林掏出香水来,在自己的衣裤、手腕、耳根、脚踝处都喷了一些。接着他轻轻扣好盖子,又拿起桌上那把水果刀,走到洗手台边上冲洗了一下。
然后他拿着拿把刀,走进浴室里,开了热水。水流从上方倾泻而下,陈林坐在黑色大理石做成的台子上。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刚刚透过玻璃看见的姜玄的裸体,想起他落在自己肩上的轻轻的吻。那么轻、那么淡,让他似乎也化作了一片羽毛,在风中缓缓地飞舞。他被狂风席卷过、被暴雨击过,他痛过却也快乐过,两条路在他面前显示出相同的残酷和欲念,而如今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归宿了。陈林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一些暗红色的水流着旋在他身下汇聚,冲击着他的身体。但陈林已感觉不到了,在意识的最后,他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他写下的话:
“姜玄,
很抱歉让你看到这样的我。如果可以,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在冰雪之中沉沉睡去,那样我会保留最完整的样子,既不苍白、又不可怕。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不会接受我的决定的,所以我把你支开。但是相信我,我仍然爱你,一如你仍然爱我。所以我想再自私一点,希望你是第一个看到死去的我的人。
我不知道这对你是否会是一个重大的击,但是对不起,我只能祝福你挺过来,并且原谅我、送走我。我的葬礼,如果不是你来办的话,我也不希望任何人来操办。即使是我妈妈也不行。
到我妈妈,希望你告诉她,我不愿意再见她。对她来,被我抛弃和接受我的死亡,或许后者是要更难熬的吧。
我一直是个懦弱的人。时间对我来,每一秒都是停滞的。那些好的、坏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我的身体里,时间不能冲淡它们,只有我自己的选择可以。有时候我也很痛恨命运,为什么让我无法释怀,我尝试过选择遗忘,但每一次击到来的时候,我都再次被拖进深渊里。
这样反反复复,我很累了。
今天你对我,你很抱歉。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我还是要纠正你一点,你并没有毁了我,你只是放弃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毁了我的人,是我自己。
我仍然爱你,一如你仍然爱我。这对我来才是重要的。
你不要自责。我今天真的很幸运。我本以为,你只是出于责任来陪伴我,那么这样,我还要寻找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孤独地离开,但现在不必了,我是带着你的爱离开的,也是带着对你的爱离开的。我很快乐,也很幸福。死亡对我来并不是一种逃避,而是一种解脱。我终于能够挣脱这种命运的束缚。这是活着的我或许永远也办不到的。
从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对你有很多苛责,对不起。今天,我知道你心中已经拥有了希望,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对不起。你的生活一直很美好,可今天我让你直面我的死亡,对不起。
我向你道了很多歉,是想你知道,我不是由于恨你,才这样做的。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我想我的生活应该会比现在快乐,但是这个世界是没有如果的。所以我想自己创造一个。如果我踏上了死亡,第一个发现我的人是你,我想我会很幸福的。
谢谢你临走前给了我一个吻。
我爱你。
陈林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你以后可以爱我永远比爱别人多一点吗?对不起,到了最后了,我还是想出来,我希望我是你心里,不能够取代的人。”
六十五(上)
罡风猎猎,扑在陈林脸上。
他跪在一地寒霜之上,膝盖压着石板,仰望着面前高耸庄严的佛寺。日头刚刚出来,金光从四面八方的山峦之上逐渐向中心袭来,然而这所坐卧在群山峻岭之中的佛寺却仍被笼罩在清的暗色之中,将金顶绿瓦都铺上一层灰白迷蒙,在隐余的晦暗之中显出深深的阴影来。陈林将帽子摘下,可他的头发便也扬了起来,在脸侧耳畔不住舞动,随着风贴在他的唇角。一些僧人们已起了,陆续走进庙中。这些身着绛红僧衣的人走的不疾不徐,双手合十,很偶尔地才低声交谈两句。他们看也不看陈林,就这样徐徐踏在高墙之下的霜色中。不过一会儿,寺里便传来隐约的诵经之声。
陈林摘下手套,又将耳边的头发在脑后束起,细白的手指穿梭在黑色的发丝之间,像偶然露出的白骨。这森冷阴郁的气质倒衬得他那截细瘦手腕上灰粉色的伤疤都显得富有生机了许多。
他仍记得那死亡的痛苦。
死的过程比他曾经想象得更加漫长,实际上他真正昏厥过去并不是由于失血,而是出于疼痛。刀尖插进手腕的瞬间他疼的几乎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直到用力握着刀柄划下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痛到胸口一抽一抽,嘴唇不住颤,额前滴下的究竟是汗还是泪他已分不清了。很快地,热水延长了他的痛感,巨大的刺激之下,眼前的一切迅速地模糊了起来。他只记得头顶那盏昏黄的酒店灯光,变成又大又圆的火苗,从头顶上照下来,逐渐包裹住了他。那光一晃一晃地,偶尔掺杂着黑影和叫嚣,叫他越来越冷、越来越累了,四周都是人声、光影,挤压着他、强扯着他,将他撕成碎片,从时间的这一头漂浮到那一头,无数的声音和画面在他脑子里回响着,他看到了幼时欺辱他的同学、求学时去校门口送他的父亲、踏上北上列车之后站在二楼玻璃后面的母亲,他看到为他庆贺生辰的朋友、人在另一个半球的林聪、踏雪奔到他面前为他系上围巾的谭季明,还有夜店里形形色色摩肩接踵的人群、校门外光影交错之中一个个模糊的背影,这些人不住着话,声音嘈杂极了。人头攒动之间一束极亮的白光照到他眼前,光束化成利剑将这些人都撕碎,渐渐逼近着他,裹住了他的手脚、身躯,不住蔓延着,直到没了他头顶的刹那,他听到一个声音对他:“我求求你,别死、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