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反击

A+A-

    朔风吹得满宫的红纱宫灯荡来悠去,一下一下, 无声地、狠狠地撞击在众人的心上, 使人心里阵阵发紧。

    镇北侯没料到这十几岁的孩子竟然把他的老底儿都摸透了,惊愕之下浑身透心凉,他强装镇定, 一撩袍角跪了下去, 声音带着凄楚道, “老臣无话可讲, 唯有一片忠心可表!”

    朱祁睿冷哼一声,“无话可讲,是辩无可辩罢!”

    镇北侯盯了他一眼,忽垂下眼睑,深深叩头道,“士大夫为报君恩可以身许国,老臣少时发愿,定要死在沙场, 马革裹尸还家, 不想,今日要食言了!”

    他深吸口气, 猛地起身一头撞向朱漆大柱。

    眼见这位白发老人就要血溅金銮殿,众臣不由掩面惊呼,更有人已跪下替他喊冤。

    结果那“冤枉”二字还没发出来,镇北侯就被人迎头扔了回来。

    看着仰面仰倒的镇北侯,冷库甩甩手, 似是用鼻子嗤笑了下,复又站到皇帝身旁。

    镇北侯这一下摔得不轻,他躺了足足有半刻钟,才回过神来。

    吕秀才扶他起来,不无感慨道,“老将军这是何苦?你满口忠君爱国,但就因涉嫌几项罪名,便要轻生,陷皇上于不仁,您算是尽臣子之道么?”

    “若是觉得冤枉,理应为自己伸冤啊,死了可没办法叫屈!皇上在位十几年,可有冤枉过一个好人?”

    朱祁睿在旁凉凉,“别急着寻死,我总要叫你认罪伏法,死得心服口服!北羌人惯用弯刀,但我遇到的,掠夺边民的北羌敌军却用的是雁翎刀!”

    雁翎刀是西北大营标准佩刀,这也是朱祁睿觉得奇怪,一定要追过去查清楚的原因。

    镇北侯立即反驳道,“我军与北羌屡次交战,各有胜负,他们有我们的兵器也不稀奇。”

    “一把两把当然不稀奇,但每人都握着雁翎刀难道也不稀奇?刀法不同,北羌人用不惯雁翎刀!老百姓分不清楚,见穿着北羌人衣服就误以为是北羌敌军,是以竟让你瞒天过海这么多年。”

    “你怕我追查此事,因此竟痛下毒手,调亲信想要杀我。杀我不成,又毁我名誉,妄图让我所言无人相信!”

    “但你还忘了一点——箭矢!我军和北羌铸造手法不同,制式也大相径庭!”

    镇北侯顿觉情势不妙,抬眼一看,周围没几个熟悉面孔,连个情的人都找不到。

    他不禁一愣,王家的人呢?世子不是好招呼了么?还有亲家汝南侯呢?

    “儿臣还有证据呈上!”朱祁睿从袖中掏出一本手掌大的册子,“唰”地抖开,那册子哗啦啦地从手中展开垂到地面。

    “上面注明了近十年大大的战役,镇北侯及亲信官兵冒领功劳,贪污饷银、赏银、抚恤银子的明细,合计八十多万两。”

    “儿臣还有人证,已随父皇的亲卫一起上京,随时可配合审问!”

    朱祁睿的声音有点哽咽,“这是杨大人多年来明察暗访得来的,本是泼天功劳,却因保护儿臣丢了性命……”

    “父皇,杨广大人死前,令儿臣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尸首带回京城,一十二处刀伤,七处箭伤,三处留存箭镞,皆是证据!杨大人尸首就在宫门外,儿臣请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此案。”

    御前已是轩然大波,万碧坐在偏殿,隔着一道屏风,将来龙去脉听得清清楚楚。

    睿儿一进宫就直接到御前奏对,她心下焦急,等不及父子俩下朝,便躲到偏殿听个究竟。

    杨广死了!

    心里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木然坐着,目光如痴,有些茫然地望着远处。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涩得生疼,胀得难受。

    她艰难地吞咽下一口空气,缓缓起身,拉着身旁侍立的雅,“走,我们去瞧瞧他。”

    雅已是涕泪磅礴,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用力点点头,扶着万碧,抽泣着,慢慢踱到殿外。

    灰白的薄云遮住了太阳,给天地间蒙了层暗影,没有半点活气,树上的残叶在朔风中瑟瑟发抖,更添几分寒寂落寞。

    万碧扶着雅,一脚高一脚低,像踩在棉花垛上似的,捱到宫门前。

    朱漆大门下,苏翎背向而立,他身旁,停放着一口楠木大棺。

    “翎儿!”

    他回过身,万碧一眼就看到他额角上的伤疤,心立刻揪成一团,“还疼吗?”

    苏翎低头拱手行礼,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伤已好,不疼。”

    万碧一怔,慢慢收回有些僵硬的手,目光移向旁边的棺木。

    并未封棺,她默然良久,方吩咐左右,“开。”

    宫门侍卫应一声就上前去推。

    苏翎苍白的手搭在棺盖上,垂首道,“不可!”

    “放肆,你是不把皇后的懿旨放在眼里吗?”那侍卫喝道,嗓音有点耳熟。

    是张信,他用力推了一把苏翎,“退下!”

    苏翎身子晃晃,膝盖一弯跪在万碧面前,“求皇后,给我父亲留几分体面。”

    雅耐不住,抢先扶起苏翎,抽抽噎噎道,“傻孩子什么呢,皇后是真心惦念杨大人……总要看他最后一面。”

    苏翎抬头直视万碧,双目泪光闪烁,含着一股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怨恨、不解、迷茫,看得万碧霎时间不知所措。

    “我父亲临终遗言,不欲与皇后再相见!”

    风骤然间停歇了,诡异的安静。

    万碧愕然不已,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瞅着二人间气氛不对,雅抹掉眼泪,尴尬地扯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这孩子,一路辛苦,累得都开始胡话,赶紧跟姑姑回去歇歇——娘娘早将你那里收拾好啦!”

    苏翎没动,“谢皇后美意,我年纪渐长,不便再居宫中。”

    “这、这……”雅看看他,再看看皇后,呢喃半天也没出什么来。

    万碧定定望着他,似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苏翎垂下眼眸,默默将头偏到一旁,但紧抿的嘴唇彰显了他的态度。

    “你怎么自在怎么来吧”,万碧长叹口气,转眼间像被抽走了大半的精气神,她黯然离去时了一句,“无论如何,本宫都盼着你安乐康健。”

    雅恨铁不成钢地拍了苏翎几下,“傻孩子,娘娘多疼你你不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啊你!”

    苏翎仍倔强地不肯扭过头,但眼圈却红了。

    远远跑过来几个黄门,扯着公鸭嗓喊道,“圣上有旨,宣苏翎携杨广棺椁进殿——”

    风起,扫过殿前广场上,呼一声,卷起漫天雪粒子扑面而来。

    万碧脚步一滞,目送着杨广的棺椁离去,直到消失在重重宫门之中。

    浮云掠过,冬阳重新露出面孔,将煌煌光芒洒向大地。

    万碧仰头看看那轮白日。

    杨广,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冷风呼啸而过,吹得凤仪宫檐下铁马乱响。

    雅摆好晚膳,觑着皇后的脸色道,“皇上传话不必等他用膳,娘娘多少先用点……一人吃没胃口的话,奴婢去叫含山公主来陪娘娘用膳?”

    万碧摇摇头。

    “娘娘可是因苏翎那子难过?这么大的子最是孤拐讨人嫌,娘娘别理他,过不了两天他自己就转过弯儿了!”

    “苏惹母后伤心了?”脚步嚯嚯,朱祁睿挑帘进来,刚要行礼,已被万碧扶住,上上下下仔细量半天,还没话,泪已然滴了下来。

    朱祁睿笑嘻嘻,“儿臣好着呢,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母后您瞧,我比离京前高了不少吧?”

    万碧笑道,“才几个月不见,你能长高到哪里去?少和母亲贫气,吃过饭没有?”

    “在太阙宫陪父皇略用了些——你们刚才什么?”

    万碧和雅对视一眼,雅,“也没什么,只是皇后想见杨大人一面,苏翎拦着不让见,也不知这孩子怎么想的!”

    提起杨广,朱祁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沉默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这事我知道,是杨叔临终前嘱咐的,他不想让母后见到他那副模样——怎的苏没?”

    “他……很严重?”

    “几乎是面目全非,母后不见也好,您没见过战场上下来的人,真吓到了可不得了。”

    朱祁睿见母亲神色黯淡,便起精神,故意讲些笑话,拼命吹嘘自己的神勇,直到母亲颜色霁和才松了口气。

    “这次镇北侯不能翻身了吧?”

    “我回来时,父皇已经他下了诏狱,人证物证俱在,事实清楚,任他有滔天的本事,这次也难逃法网!来也是他蠢,非造我的谣言,事关皇嗣,父皇令他回京申辩,他不愿来也得来!”

    “且我就在西北,他也不能拿着北羌进犯的借口拖延回京,哼,只要他进了京城,老虎也得给我卧着,龙也得给我盘着!”

    “屁话,他算什么东西,真龙天子是你爹!”朱嗣炯大踏步进来,瞪了一眼儿子,“越大越不像个样子!”

    朱祁睿嬉皮笑脸道,“龙爹别生气,儿子错话了。”

    万碧早已起身迎了过来,挽着朱嗣炯的手,“别和这坏子置气,快坐下歇歇,我叫人温了酒,你们爷俩喝几盅?”

    去了心头一大患,朱嗣炯的确畅快,朗声笑道,“今日高兴,咱们一家人多久没聚在一起吃饭了,去,把含山叫来!”

    宫人应声要去,朱祁睿忙道,“我去我去,我跑得快!”

    罢,他一溜烟儿跑了,待出了凤仪宫,他抹了一把汗,心道:妹啊,你和你苏哥哥完话了没,老哥我可要捉你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