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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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京的冷秋,入得有些早。

    她自打进宫以来,已多日不曾有闲暇。这日朱全忠听她规劝,起早去了早朝。久病不朝,怕是时日长了,她就变成世人口中那祸国殃民的妖女。

    张全义要她先在内宫安顿下来,还派了离墨随她一起来。

    她只答应先进宫,至于往后如何行事,她完全不用受限于谁。她一早就做好若是被恃强欺凌,便玉石俱焚的准备。本以为那朱全忠是色令智昏之辈,却叫她没想到的是,居然自太尉府中,他就对她以礼相待。

    虽每日留宿她住处,也只是在桌前同她讲话。便是话累了,他也只是去偏殿休憩。一开始,她也猜疑朱全忠对她的这份谦恭,只是一时讨好她的段,并不会长此久往。

    他在太尉府一停就是十多日,若非她受伤需要养伤,他恐是住不了那么久。

    不知康勤关在何处,她初进宫门,身边除了那个多嘴的离墨,连一个帮她四处打听的人都没有。看来,要搭救昔日博王府的人,她得先打点多处。

    打点这事,她尚能全交由张太尉去办。可在宫中,她无依无靠,想要成事便只有拴桎住朱全忠的心。

    他日日在她处过夜,时日长久难免对她感觉不再新鲜。她虽对他的青睐并无奢求,可事态变迁,她亦举步艰难,进退维谷。

    今夜,她或许真该对他有所动容了。

    “离墨,今晚你回去那偏殿睡吧!”

    “啊?姑娘你什么胡话?偏殿一直都是陛下在睡,我若去睡了,岂不犯了大不敬?”离墨嗓门大,又靠她身后近,震得她耳膜都快破了。

    “唉要是你还同我一起睡,那恐怕才是你的大不敬。你师承太尉,想必不是蠢笨的丫头,自己好好思量吧。”

    “嘿哟,才来这宫里几天呀,就开始给我摆谱呢?啧啧,这样才对嘛,生得这般好看的人,就该要有些脾气。不然,生得如仙女般,脾性还无欲无求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你叫别的姑娘怎么活呀?”

    “就你话多,是嫌打扫这偌大的宫里事太少吗?”

    “哈哈哈,怎么会。忙着呢,离墨这一天天根本忙不过来。不过话啊,姑娘打算何时求陛下恩赏些宫人来此伺候?”

    “如今不是很好吗?你我二人单住,岂不清静。”

    “哈哈,姑娘的是。”离墨苦笑,不再多言。都怪她当初在太尉府,嫌花弄影整日摘花逗狗的,一点也不闲着。每每堵住她就酸她,还怪她时常在内院晃动,一点也不清静。

    只是她没想到,师父那个坏老头居然将自己送人,还美名其曰是保护他重托之人。

    这跟着进了宫,她才知又中了那坏老头的招。此处的墙都比太尉府的高出许多,人也自然多上无数,人一多,人情便也更加复杂。

    她离墨真是上辈子倒了血霉,这才碰上个阴人的师父。

    离墨年岁不大,可跟着张全义也算是历经过风霜。较之一般的丫头,常常装傻充愣的离墨定然比之十分警。张全义送她进宫,想必一是考虑了花弄影的安危,二是便于就近监视她。

    秋风吹得有些冷,花弄影紧了紧肩上的披衫,独自去院门外走动。

    宫门外皆是低眉顺眼的宫人,她一身素白,又无其他雕饰,真叫宫人判不出她身份。只有走近那些人,她才能更快查出康勤的下落。

    在宫廊间行走,路上也无人敢上前打搅。花弄影甚是自在,随便拉了一瘦宫娥,诓她自己是太尉府上的表亲,来宫里拜谢皇恩现在是走迷失了。

    那宫娥甚少见过宫外的人,自是对她的坚信不疑。一听她对皇宫有莫大兴趣,便自告奋勇要领着她四处逛。

    离她们二人不远,便是玄正城门。

    走走看看来到那处,宫娥突然拉住她衣袂,神色有些慌乱。像是阻她再上前,又像是有何不可和不可知之事。

    “姑,姑娘,还是止步吧。”

    “为何?此处有禁忌?”

    “这奴婢身份卑微,断不敢妄议,还请姑娘见谅。”宫娥慌张的神色,让她驻足。

    “皇城森严,我不问便是。还请宫娥姐姐莫要慌了神,继续领着妾身临览。”

    “是,是是。姑娘是太尉府上的贵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是奴婢逾矩了。姑娘,只要不是问及这玄正门,皇城里可观之处还多着呢。”

    “好。那便烦请宫娥姐姐领路了!”

    悬于高墙上的铁笼中,昏昏欲睡的他,突然睁开双眼。

    像是多日在苦苦维系的某根弦,猛然挣断。

    他眼前已是一片浑浊,根本看不清。茫然中穿过铁笼朝高墙下张望,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远远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恍然不可及。

    “弄影弄影”干涸的喉犹如撕裂,他已经许久不曾将这个名字唤出口。

    曾深埋心底都会让他欣喜的名,如今只是喊出来,都让他觉得奢侈。

    不知他还在抵抗什么,对弄影的消息,他静若寒蝉只字不提。任凭父皇如何威逼,他都死守她去向。

    这一世,他恐将再无能为力庇佑她,那便替她阻了梁帝的色心吧!

    被囚高墙牢笼之人,皆是受风吹日晒而枯槁死去。他自熟谙此中刑罚,当然知晓自己的下场。母后张氏最终还是只当他为刍狗,养在身边多年,张氏虽恩宠他如骨血,可在他与四弟朱锽皆触梁帝逆鳞后,结局显而易见。

    他尊张氏为母,宠四弟为足,曾几何时,还愿为她母子粉身碎骨。现今想来,他自觉可笑。

    朱锽与他所犯同罪,张氏定是早算准他们日后的夺嫡之争,便暗中为朱锽存下梁帝恻隐之心。若非老师敬翔告知,他恐怕还认为四弟朱锽,之所以犯了重罪还能从轻发落,是承了梁帝舐犊之情。

    好一个张氏,享他膝下良孝数载,竟从未替他计量前程深远。

    就连在世时为他讨的封赏,都只是日后用来替四弟朱锽掩罪的盾牌。

    他幼时被张氏收养,依稀还记得康氏双亲健在时,曾偶然提及张府之祸。当年还是闺中姐的张氏,因庶母的陷害毁了清誉,生生黄了与当地权贵邹府亲事。

    不谙世事的闺中姐,哪闻得这种丑事,一时间想不开跑出府要去投湖。被上街采买的康家娘子遇见,不由分便将张氏救回。可巧的是,张府那晚有仇家寻仇,府上被杀得所剩无几。张氏这一出走,更算得上是躲过一劫。

    劫后余生的张府老爷自此流落街头,多日后才再寻得张氏。

    父女二人相拥而泣,互诉哀肠。那场面,叫康家娘子看得动容。收留了无家可归的父女俩,却不曾想给康家招来灭门之灾。因接济了张家,势单力薄的康家便成了张家仇人的眼中钉。在康勤记事起,家中便不时有杀来犯,幸得父亲身了得,他们才勉强撑过几年。

    到底,康家之祸皆因张氏。

    双亲当日倒入血泊中,康勤躲在狗洞边瞧得清楚。闻讯赶来的梁帝将那些杀就地伏法,事后一帮粗野鲁蛮的军士便在他康家收刮。

    张氏的贴身女使姗姗来迟,这才在狗洞边捡起被遗漏的康勤。

    来也是可笑,他竟为了活命背弃祖姓,认贼做父经年。

    便是如今,他深爱的妻,亦被那贼父觊觎。

    艰难的挪动身躯,他使自己靠上铁笼边缘,不知此时是何时,他只依稀记得严冬已过,酷暑也临去。大地虽还是冷冽着,可也不时能晒到阳光。

    什么王公,什么贵爵,现在就是一个乞儿都比他自由。

    老师叫他再忍忍,可他这到底还能忍到几时?

    “云想,衣,衣裳花想,容”突然脑海中忆起弄影的笑颜,他又脱口而出初见弄影时的惊叹。

    “春风拂,槛,露,华浓。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首诗是前朝诗仙青莲居士送给杨贵妃的,用于形容贵妃的绝世容颜。初读此诗时,他还曾觉得有夸大之嫌,这世间怎可能会有此等天资。直到他遇到弄影!

    念着弄影的一颦一笑,他心中如浇了蜜。

    刺骨的风习习灌入他背脊,破败不堪的皮肤被凉风撕裂般拉扯。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虽看不清风云,可也能感觉到,起风了,汴京的天又要变了!

    被流放边塞的均王朱锽,如今已是今非昔比。

    才入军营是吃了些苦,可就是因为这些苦头,他才成长如此之快。

    承蒙母后及早为他盘算,被流放才满一年,东都的召令便如期而至。

    听二哥被囚,那妖女克死异乡,往昔攀附的文臣亦大多投了郢王府门下。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多是一些人心丑恶的消息。

    其实他不怪二哥。来边塞这两年多,他沉下心来才看清,离散他和二哥,原来只是一个遮天的诡计。

    将他们二人分开,这才好来杀干净。

    真是下得一好棋,以为离间了他和二哥,就彻底搬倒他了吗?简直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