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VIP]
方虎被镜面传来的震颤吓了一跳, 紧张不安地问道:“谁在那里?”
敲击声戛然而止,负责做笔录的李看向镜子对面, 颇有几分担心, 而宋睿的态度始终都很平和,继续询问方虎有关于案情的问题。
审讯并未被这个插曲断,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但是在审讯室的对面,那个逼仄的监听室内,沈友全却被两名警员反剪双手摁压在墙上,勒令他保持冷静。
但沈友全怎么冷静得了?他的头发乱了,眼睛红了, 嘴唇焦了,一颗心更是被强烈的后怕和深深的懊悔揪扯着, 撕裂着。直至现在, 他才真正弄明白梵伽罗那天对他所的话的含义。
那根本不是一个暗示着不祥未来的隐喻,而是一个即将在现实中上演的、残酷至极的、有关于谋杀的预言!当所有真相被揭开,他才知道这预言精准到何种程度!
那一天,梵伽罗就差扯着他的耳朵, 一字一句对他:“你知道吗?你的女儿根本没有未来可言,她很快就会被你身边最亲近的某个人杀死!而这个人还将夺走沈家的一切!”
所谓鸠占鹊巢,却原来是字面上的鸠占鹊巢,并非什么修辞比喻手法。正如纪录片中演示的那般, 那些鸠会联合起来把他尚且嗷嗷待哺的女儿推下高高的枝头,活活摔死!他原以为自己对这个词的想象已足够残忍可怖, 却原来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人性的恶。
某些人连人性都没有,他们的恶可以恶到极致,恶到深寒。他满以为沈玉饶只是一个掠夺者,抢占的是女儿的亲情和资源,却原来他连女儿的命都要拿走!他们根本不会给女儿长大的机会,就连自己用来养大女儿的那一点微末的财产,也早已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容不得女儿分享一点半点!
而自己呢?当一切惨剧悄无声息地上演时,自己又在哪里?
想到这里,沈友全哭得摧心挠肝,因为他猛然发现,若是没有梵伽罗的提醒,他不会有丝毫怀疑;当所有事情已在暗中发生,他还无知无觉。他放任了那些强盗的野心,养大了他们的胃口,甚至担任了一个帮凶的角色,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在这个家庭里遭受冷待和忽视。
如果没有梵伽罗,他绝不会去验DNA,也绝不会单独接走女儿,然后,绑架案便会如龙城生计划的那般发生。他付出了自己现阶段能付出的一切,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个野种和一具的已冷透的尸体!而他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至死也不知道他唯一的骨肉早已不存;他用自己的血喂养长大的孩子,不过是一个拥有犯罪基因的掠夺者;他的家庭在这悲惨的夏日毁于一旦,而他将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庆幸里,直至忘记失去女儿的痛苦……
他唯一的孩子,最终会消失在他的脑海,仿佛从未存在过。
沈友全无法再想象下去,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像是一口气要全部流干一样。案件已顺利侦破,但他的脊梁骨却被迟来的、沉重的、无法排解的恐惧压弯。这后知后觉的恐惧已完完全全侵入他的心脏,令他连呼吸都像是在绝望中挣扎。
他的脸被愤怒的火焰烧灼扭曲,瞳孔亦被恐惧染成一片赤红,嘴里发出无意义的低吼,像一头负了重伤的兽。两名警员差点压不住他,本还无法接受现实的沈父沈母看见儿子被刺激成这样,立刻就忘了内心的那些质疑和逃避,连忙握住儿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友全,囡囡现在很安全,你听见了吗?孩子没出事,你千万别多想。这不是你的错,是钟慧璐和龙成生造的孽。你这样子回去,囡囡会被吓住的!”
“囡囡”两个字轻轻触到沈友全内心最柔软的一角,他眼睛狠狠一闭,终是由闷哭变成了嚎啕。他像女儿惯常那般,哭得很大声,很狼狈,全然不管自己是不是有失体面,是不是丑态百出。他太害怕了,也太庆幸了,巨大的悲喜冲击着他的神智,令他难以承受。
沈父沈母也哽咽了,重复着道:“友全,囡囡还在呢,她好好的,咱们这个家还没散。老天爷保佑我们呢!”
“不是老天爷,是梵伽罗。”沈友全在大哭中还不忘补充一句。他现在有多后怕就有多感激,感激那个人莫名的出现,也感激那个人的每一句提点。
等沈友全这边冷静下来,宋睿那边已拿到了方虎的全部口供。方虎招了,周媛自然也招了;钟慧璐的心理素质最差,招得最早;宋睿再把三人的指控往龙成生眼皮子底下一放,龙成生也招架不住,老老实实认了罪。
几人被押往看守所时,钟慧璐在走廊里遇见了沈友全和沈父沈母。她惊恐的眼里卷起狂澜,伸出手试图去抓丈夫的衣角,却被避开了,只能苦苦哀求:“友全,求你对饶饶好一点!”意识到自己的话带有歧义,她连忙补救:“不不不,不用对他多好,只求你给他一口饭吃就行了!友全,你不缺那一点钱,算我求你!算我求求你!”
警员拖着她前行,而她执拗地一遍一遍回头,用尽全力伸长手臂,只为了得到丈夫的一个保证。
沈友全冷笑道:“到现在你还只顾着沈玉饶一个,你就没想过灵灵会怎样?当你同意龙成生的绑架计划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灵灵也是你生的,你怎么忍心让他们杀死她?”
“我真不知道龙成生想杀灵灵,不然我是绝不会同意的!友全你信我!友全,求你别抛弃饶饶!”钟慧璐还是被警员押走了,她尖利的嗓音却久久不散。
她前脚刚走,一名女警后脚就把沈玉饶送来警局。他的身体略有些虚弱,却并未遭到虐,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与此同时,警察也把沈玉灵接来了,沈家一个大人都没有,沈友全自然不放心把女儿交给一群佣人带。连最亲密的枕边人都如此可怕,他还能相信谁?
看见哭得眼眶通红的沈玉饶,沈父沈母下意识地迎上去,想抱一抱亲一亲,又猛然定在原地,不敢靠近。他们对这个孩子的爱不是假的,但这份爱的初始却源于他的性别,也就是所谓的“我沈家有皇位需要继承”。如今这皇位继承人是个野种,不但会夺走沈家的一切,还会毁灭沈家的根基,这份爱自然就大折扣,甚至暗暗生了怨怼。
当女警把孩子递过来时,他们背转身,扭开头,表情冷漠得可怕。倒是沈友全把孩子抱过去,轻轻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然后把女儿抱起来,扛在肩头,用力亲了两口。
沈玉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爸爸的脑袋咯咯咯地笑。当沈家陷于水深火热时,她却被保护得很好。
沈玉饶一直盯着沈玉灵灿笑的脸,嘴巴抿得越来越紧,但他还是像往常那般,一句话都不,只是默默跳下椅子,蹒跚着走到沈友全身边,用手心翼翼地拽他的裤腿。他扬起玉白可爱的脸,晶莹剔透的泪珠无声无息地落,像一只饱受惊吓的动物。
若在往常,沈友全早就放下女儿,改去抱他了。但现在,沈友全却只是垂眸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轻轻往后一退,挣脱了他的拉扯。这么的一个孩子就已经懂得利用柔弱的外表去排挤自己的兄弟姐妹,进而获取最大的宠爱和利益,他的父母在血脉中留给他的东西,恰如刚孵化就懂得谋杀鹊的鸠隼,无端令人感到恐惧。
如果自己养大了这个孩子,他会懂得感恩吗?他隐藏在血脉中的基因会有所改变吗?沈友全不知道答案,也不准备牺牲掉女儿的一部分利益,去当这个好人。为了沈玉饶的未来,龙成生企图扼杀自己女儿的未来,只这一点就足以令沈友全彻底消收养沈玉饶的念头。
他给钟慧璐的母亲了一个电话,所幸这位妇人心地善良,也很关心外孙,虽然不太能接受现实,却还是答应把外孙带走。当她把沈玉饶抱上车时,沈玉饶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一直都很聪明,甚至聪明到可怕的程度,他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爸爸你不要我了吗?爷爷奶奶,你们不要饶饶了吗?饶饶会乖的,你们带饶饶回去吧?”
沈父沈母流着泪别开头,沈友全却面无表情地把女儿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让临时雇佣的司机把车开走。
向来哭得无声无息的沈玉饶这一次却哭得很大声,哭得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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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涉案金额高达五千万的大案就这样告破了,从沈友全报案到孩子被解救,整个过程只耗费了八时,再一次刷新了城南分局的历史记录。局长受到了上级单位的高度肯定和赞扬,回到分局时红光满面地道:“咱们分局又立大功了,专案组的所有人都有奖金!”
“噢!发奖金咯!”大家伙儿开心地笑闹,而宋睿却默默收拾自己的公文包,仿佛与这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
自从审讯过梵伽罗之后,他便去做了心理测试,结果表明他的心理很健康,可以继续担任警察局的顾问。但他至此便很少再温和地笑,像是变了一个人。
作为曾经质疑过他的人,局长感到很尴尬,咳了咳,又道:“这次多亏了宋博士,要不是宋博士剑走偏锋,用一截假手指成功试探了龙成生和钟慧璐,并破了他们的心理防线,拿到了他们的供词,我们的案子不会这么快告破。宋博士,这份首功是你的。”
宋睿把挽到手肘的袖子慢慢放下,薄唇略微一抿,叹息一般地道:“局长,您过奖了,您应该很清楚这份首功是谁的。若不是有梵伽罗的提点,沈友全不会去验DNA,也不会提前把孩子接走,更不会瞒着家里所有人偷偷来报警。这中间的三个步骤,只要错了一步,等待沈家和我们警局的就是一条甚至是数条人命。我们虽然破了案,却没有什么好骄傲的,因为我们参加的是一场开卷考,而最终答案梵伽罗早已事先告诉我们,我们只需根据答案反推就能抓住绑匪,救出孩子。换掉我,换掉组里的每一个人,案子该破还是能破,功劳谈不上,只不过辛苦一点罢了。”
欢喜雀跃的组员们相继安静下来,然后露出羞愧的表情。是啊,梵伽罗都已经把真相摊开在他们眼前,这案子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能破,实在没什么好开心的。
局长环视大家,又深深看了宋睿一眼,摇头道:“我并不觉得你们的付出是微不足道的,没有你们,案子绝不可能在八时内告破,孩子也不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宋睿博士,你最近似乎很不自信,但是你想过没有,梵伽罗为什么独独记得你,并且把你推荐给沈先生?因为他知道,你是最擅长心理战的,而在这桩案子里,你把所有绑匪的心理状况都摸得极为透彻,也找准了他们的心理弱点,然后一击即中!你的心理诡记,恰恰是快速破案的关键。我为之前的怀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也请你继续与我们携手合作。”
宋睿眸光微闪,似乎有所感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主动伸出手,与局长交握。
看见这和解的一幕,刑侦一队的人全都欣慰地笑了。
离开城南分局后,宋睿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先是抽.出一张带消毒功能的湿纸巾,反复擦拭曾经与局长握过的手,甚至连方向盘也擦了好几遍,然后才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储存许久,却始终不敢碰触的电话号码。那清风朗月一般的人仿佛近在咫尺,而对方的轻笑就在他的耳膜中回响缠绕,令他侧脸的汗毛悄悄竖立,麻木却又滚烫。
哪怕远隔时空,梵伽罗对旁人所造成的影响依旧那么强烈。他轻笑着唤了一声“宋博士”,这三个字像是被他团于舌尖,酝酿着不清道不明的魔力。
宋睿的嗓子忽然干涩了,沉默很久才毫无意义地接口:“是我。”
“孩子得救了吧?”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得救了。”宋睿扯开领带,暗暗深吸一口气,“为什么指定我去破案?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嗯?”梵伽罗漫不经心地低吟一声,宋睿几乎能够想象他偏着头,凑得极近地看过来的场景。他的眼睛是否还像上次那般黑沉却明亮?
“宋博士似乎误会了什么,我从来没讨厌过你。恰恰相反,我觉得宋博士非常特别,我很期待我们的下一次见面。”梵伽罗再一次低低地笑了,而宋睿却忽然把手机拉远,惊惧又困惑地看着屏幕。刚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紧贴手机的耳廓被某种无形之物刺痛了一瞬,然后便是炽热的麻木。
是手机漏电了吗?但他却没法扔掉这已经损坏的手机,又不知道还能与梵伽罗些什么,于是狼狈又仓促地挂断了电话。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渐渐意识到梵伽罗刚才了什么,薄唇不由扬起一抹浅弧,低不可闻地道:“被你认可是我的荣幸。”
不管梵伽罗是灵媒亦或一个精通话术的骗子,毫无疑问,他都是世界上最特别的那一个,没有谁能取代他,没有……
梵伽罗盯着黯淡下去的手机屏幕,莫名接上一句:“您过谦了。”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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