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离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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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离最初是想帮白修生得了这片土地, 一举登上高位,受万人敬仰。他一直觉得为将且有谋略者,心中皆有此念。

    他二人身处桂地,正是兵壮民心从的鼎盛时候,白修生那年生辰真是办的好不气派,达官显贵纷纷先来送礼庆贺。

    朱离那日觉白修生风光无限,可他身为宅子里的管事,只得站在一旁远远看着。他看着白修生仿佛众星环绕, 可身侧却没了自己的位置,不由得想起上一世,哪怕是那王宫谢宴,白修生都要把它一同带着。

    想到这里,朱离不由得有些自恼。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一只未开化的兽, 怎么能跟现下相比。且自己就是来帮白修生成大事的, 待事成他便可放下尘缘一心向仙了。

    于是朱离摸了摸金边框, 自己回了别院,想翻书看一看静下心,可还未及他从自恼中缓过来,半醉的白修生就那么晃进了他的院子。

    喝醉的白修生,少了往日的大将沉稳的样子,多了几分顽劣之感。真若是想来, 那时的白修生也不过二十多的年纪, 本应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却不得已早早圆滑世故在各种势力之间周旋。

    白修生拉着他, 近乎有些耍赖地,他和别人不一样。

    那一刻,朱离心里一动,这百年来被他严严实实包裹起的情感,规规矩矩划下的分寸,似乎都有所动摇。

    朱离自觉他不应该如此,尘世不是他应过多留恋的地方,于是他:

    “先生如果想要这天下,朱离可帮先生得到。”

    他觉得自己帮白修生成了大业,自己欠下的恩情就了了。

    可白修生,愣了愣,却认真地,他不是想自己得了这天下,他觉会有大智者比他更适合给中华一个光耀的未来。

    朱离似是看到了山海河图在白修生的身后都化作春雨绵绵,温柔又细腻的融进神州大地。

    对啊,这才是他心中所念的白修生,勇而不莽,智而不阿,明明身披盔甲手握长剑内心却装着的不是鲜血与权力,而是这世间所有美好和期望。

    那晚,这样的白修生戏他,是想听他唱《鸿雁捎书》当做庆生贺礼,朱离心中不知为何,毫无羞恼之意,明明以他的性情可以大大方方唱两句便是,或是恭敬地断了白修生这念头。

    可偏偏,朱离不出拒绝的话,却也张不开口唱词,最后有些慌乱地,像是逃离般的择了个由头,就走了。

    现在想来,许是那一夜桂地的星辰雨露都是极尽风华温柔,几百年来的刻板不变的东西,在那夜,都悄悄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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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倭寇犯华越发猛烈,残酷的暴行简直令人发指。

    白修生所跟随的委员长,却迟迟犹豫着没有联合抗敌,还不肯放弃内战。

    白修生急了,带兵一路压至金陵城下,想逼迫其联合抗敌出兵讨伐。临走前,他专门留了大半的兵力给朱离,嘱托他,万一自己出了意外,不用去救,这些兵全部由朱离统帅,至少保全桂地百姓。

    朱离知白修生不得委员长信任,此去危险重重,那时他在人间也已呆了六年有余,西王母已经连传了好几次,让他早日回仙界,人间即将大乱,不是他一届神兽可左右的。

    且那时,朱离隐隐已觉,自己若是再不走,怕是与这凡间牵扯越来越深。他知道自己既已是西王母的神使,还是要刻尽本分的好。

    于是朱离在白修生走后,借着他可预知贼人会偷袭白修生宅邸,做了一个局,在那之前几日便择了个借口离开了宅邸,还遣散了宅邸上一些妇孺孩童,然后等事情发生后,故意让委员长的人将自己抓到。

    如此这般,只要白修生杀了自己,得到了信任,至少可继续手握兵权,保卫他心中的国土,而他借着西王母给他的红玉,诈死后也可回到仙界。

    可最后一刻,他却是不舍了,于是他想起,自己似乎还欠白修生一个生辰礼物,看来是送不了了,那便最后一次,由衷地为他祝福,于是他闭上眼开口:

    “朱离祝先生身体康健,福寿延绵,大业可成,功成身退。”

    可原本以为的疼痛却没有到来,过了半晌,白修生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他将所有罪责都拦在了自己的身上,还以兵权相胁,给朱离留了一条可保全性命的后路。

    而后,枪声响起,穿透的不只是白修生的胸膛,也刺痛的朱离的心。

    恍若又是前世,那一勇夫在最后时刻依旧将对世间莫大的善意都留给了自己,而后身负难言,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血溅一地,甚至沾染到朱离的衣服上,即使是落在墨色的衣裳上,却也无比刺眼。

    朱离挣脱开禁锢,一下子扑上去。将胸口一直佩戴的那块红玉,抵在白修生身上。

    除了三百年前,京城上方那一整日悲鸣,他此生从未这么狼狈慌乱过。

    朱离一双眼睛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露出为兽时的猩红:

    “白先生若是出了差池,我朱离即便逆天而为,也会带兵杀你们片甲不留。”

    委员长看了看朱离,仿佛倒是并未因这话而被震慑到,出门前轻笑了一句:

    “白修生在未遇你前,便是军中的‘诸葛’,他自知是不会死在我这里的,你这一番作为,反倒成全他心意了。”

    “会有医生为他救治的,朱先生我听闻你向来沉稳睿智,怎么这个时候,丢了分寸。”

    罢,委员长就离开了房间,不出片刻便有医生进来,将昏迷的白修生带走了。

    朱离有些神不守舍地跟在医生后面,白修生满身鲜血实在是刺痛了他的目光。可细细想一下,他自然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委员长绝不会让白修生死,明明他也可以按照原本的计划,就这么离开。

    可是,可是啊……

    朱离看着病床上的白修生,不由得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眉宇,心中柔软万分。罢了,罢了,皆言人间多离散,合欢能几何,既是你在这里,我便再多陪你几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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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几年,抗击倭寇,得甚是艰难。可中华儿郎,却也从不肯放弃自己的家国,终究形式渐渐明朗了起来。

    那几年间,朱离陪着白修生浴血战场走遍四方,像极了前一世相伴的日子。

    他知白修生年轻有为受人敬仰,也知他实则常寂寥。

    他知他铁骨铮铮,却也只他可百转柔肠化酒乡。

    他知他愿为英雄光耀,也知他可为天下人低下头颅。

    他知他的骄傲他的柔肠他的英勇他的谦卑都恨不得拿手捧着,化成山河勋章,送给自己。

    这么个人啊,怎么就偏偏让自己碰上了,真是太狡猾了啊。

    于是大战前一日,恰逢白修生生辰,朱离回到西王母宫中,取了天羽织成的红袍。

    “你怎么还要去人间啊。”西王母看着朱离回来又丛丛离开,不由得开口问道。

    “西王母,”朱离跪于宫室之中,“朱离怕是难了尘缘,与那人之情,许是伴他过此生才能了结。”

    西王母看着眼前的朱离,有些赌气的别过头,甩着尾巴。

    朱离上前,给西王母整理了下衣衫,俯身道:

    “望西王母成全。”

    “那……那就这一世啊,等他死去你不可再去寻他。”

    “好,就这一世。”

    他为他下凡间,为他贺生辰,为他着红衣唱戏词,尽心中情:

    “……胸中有你薛郎在,世间万物都是甜……”

    我的英雄,我的爱人,你便是我的山河故土,我的无上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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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终究是他贪心了,这情啊,只能一世太短了些。

    他随着白修生幻化容貌,恍若一起老去。

    不知何时起,朱离开始惧怕死亡,惧怕天命,他惧怕再也找不见白修生。

    于是他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送入那红玉,日日放在二人床头,为白修生延缓着衰老的时间。

    可这日日为之,纵使是那上仙也受不起,何况他不过是兽。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待白修生故去,他也会耗尽灵力,再无法登仙,还会受到仙界处罚。可是他更怕啊,他更怕温茶无人饮,更怕大河过眼无颜色,怕一人剪烛卧冰河,怕那伸手再无人携。

    哪怕有一日不复存在,备受煎熬,他也愿多与这人多片刻时光,坐揽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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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离带了些食材,回到院里,做了些吃食,给石屿和苏弥送去了一部分,而后化作年迈的样貌,回到了后院。

    石屿隐隐觉得苏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便坐到了他的身侧:

    “怎么了?”

    苏弥敲了敲烟杆,把手搭在石屿的头上:

    “他这的菜太素了,都没什么油水,忽然觉得那个半吊子做的还是挺好吃的。”

    石屿看了看眼前,清煮蔬菜和排骨,虽看起来还算精致,但确实是没什么油水。

    但他知道苏弥断不是因为这个事情,他隐隐觉得苏弥似乎也有些在意朱离和白修生,大概是从他们二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人啊,太短暂了,若是可以,他也愿和苏弥看尽人间繁华与荒芜。

    可是他知有些事不是强求而为的,他理解白修生,换做是他也定是不愿意看到自己所爱之人因为自己而受苦。

    可他却也理解朱离,在神明的漫长时间里,孤寂总是更多一些,若是能抓住些什么,执念也更深一些。

    他与苏弥从未谈过这个事情,苏弥是不是也在不安呢。

    于是石屿稍稍斜过身子,靠近了苏弥的胸口,一只手抚上苏弥的挑烟的手背,稍微撑起身子。

    两人唇瓣离得很近,四目相对视。

    石屿看着苏弥半眯的双眼,抬起头,用鼻尖蹭了一下苏弥的鼻子:

    “我答应你,这一生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好好的活着。”

    “我们的便利店等到了春天,我想重新翻修一下,想去青要山看一看武罗有没有长大一些,还没有和邹吾一起吃火锅,我和童果都没有去过游乐场上次他很想去,再过年的话我贴春联还是想要财源广进那一副。”

    “这些事,我都想和你一起做,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现在,这一刻,是最爱你的时候,比以往所有的时间都要更爱你。”

    “以后的每一刻,我都会更爱你一点点。”

    “所以即便有一日,我老去了,时间停止,那一刻都是我最好的时光,因为我是爱着你的。”

    “等到了那个时候,你也要继续好好活着,让我自私一点,你要记得我。”

    “我还会生在人间,等着你春日里到来,给我插上一束花。”

    罢石屿浅浅地吻上了苏弥的唇,柔软间,石屿感觉唇间有一点咸涩。

    他也不知那是自己的泪还是苏弥的。

    这世间有太多不可知,但他不想惶惶终日,他愿倾尽温柔回赠苏弥,一世也好,千百年也罢,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他都愿为了苏弥再入轮回,来到人间陪他看尽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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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待石屿睡下,苏弥起身从怀中摸出了那个香囊,向后院走去。

    苏弥见后院离朱屋内的灯还未熄灭,便轻声走了过去,刚刚走近,便看到离朱推门出来,脸上似是还挂着泪痕。

    离朱看到苏弥,有些讶异,但很快还是俯身礼:

    “让上仙见笑了。”

    苏弥抿了抿嘴,将那香囊开,拿出里面的两个符咒人。

    “这是……”离朱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弥。

    “共生符,我花了百年世间,也只做出这么一双。”

    屋内的白修生听到外面有谈话声,也不由得走出来。

    苏弥看到白修生,稍稍颔首:

    “白先生,在下苏弥,与朱离有几面之缘,此次住在这里,叨扰了。”

    而后苏弥继续看向离朱:

    “你身上西王母赐给你的神符已祛,已无神位,虽然不再受那些条框束缚,但灵力也弱了不少。”

    “我知你们二人之事,这共生符便是生则共生,但一人死去另一人亦死,只是死后可双双入轮回,永生永世无论是入人道还是畜道,都会纠葛在一起。”

    “你们若是愿意,这符我便可给你们。”

    离朱虽是并不精通这类法术,却也知这等符咒需要耗用大量珍贵物品,费劲心力,不知多久才能做得一个。他知道早就听闻过苏弥石屿那一世的事情,也知道这一世石屿是人类。

    他也有心爱之人,为爱人放弃仙位这种事,别人看起来荒诞,他却完全可以理解。

    想必这个符咒是苏弥想等石屿暮年时,用在他们二人身上的,怎么现在就送给了他俩。

    “上仙……”离朱刚刚想开口,就被苏弥断了。

    “也不是白送你,以你那红玉来换便可。”

    若是有了这个共生符,那红玉自是没什么用处了。

    “可上仙与石先生日后……”

    苏弥看了看院子的另一侧,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浅笑:

    “那个家伙,许是比你我都要更勇敢些,也看得更透些。”

    “况且我二人本都有仙命,他即便再入轮回,也依旧会是最初的样子,我记得,能找到。”

    罢,苏弥将那一双符人给了离朱和白修生。

    离朱也将那红玉从脖子上摘下,放在苏弥手中,而后深深一拜。

    这已是莫大的成全了。

    “夜深了,你们早些歇息,我明日会再为你们选些调养身体的药草。”

    完苏弥顺手将红玉贴了符咒传送到了百子归那边,自己挑着烟往院子另一侧的屋子走去,还哼着“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伺娘行,弄朱调粉,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绣床,陪他烧夜香,苗条吃的是夫人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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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的石屿在睡梦中,总觉心口有些发痛,可渐渐却又平复了下去,若是他那时睁开眼便能看到,他的胸口在黑夜中亮起了如萤火那般淡淡的光,光晕十分模糊,虽是看不清却隐隐像是有着什么纹路。

    时间还长,这人间故事啊,且要一一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