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念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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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屿在苏弥身后, 稍微探出头,闻声望去,只见结界外并没有想象中的千军万马那般大战将至的样子,只有一个甚至算得上有些纤细的青年,懒懒散散地穿着一身红袍。

    念因□□是有着三个头的乌龟,龟背乌青,三龟的头部最鲜明的特征分别,左头顶牛角, 右头为羊角,而最中间的一口恶犬之齿尤为显眼。

    龟背上念因的容貌,得上令人十分惊艳了,即便是石屿这些日子与苏弥一同结识了许多仙人,但无论男女和眼前这人比起来, 都要黯然失色不少。

    一双凤眼细而长, 右眼下面一泪痣为朱砂色, 一如他衣服的颜色。

    可偏偏是这算得上柔美纤细的青年身形,一手擎着套住三头龟的藤绳却毫无违和之感,那一双黑眸目及之处硬生生逼得人心里发寒。

    “上神,吾不过是想与你要个东西,并不想大动干戈。”

    念因拉紧藤绳逼迫犬齿龟向后仰起,而他自己则借力跃身坐到了羊角龟上, 伸出右手安抚似的摸着那尖锐外露的犬齿。

    “守在山下的百家众人呢?”苏弥也并未慌乱, 从腰间摸出一把烟叶塞入烟斗,一个弹指上火, 深深地吸了一口。

    “啊,那些没趣儿的东西啊,”念因抬起自己右手,左手指腹抚过右手的指尖,眼睛看都没看向苏弥他们,“让他们暂时动不了罢了。”

    而后念因看向结界里百子归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

    “吾并非好战又肆意屠杀之人,又是些无趣的俗胎,杀了也无趣。”

    “那你觉得什么有趣?”苏弥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缓缓问道,那些烟雾看似向上飘散在了空中,实则却在苏弥的身后悄悄凝练,化作符文加持在了结界上。

    “有趣儿啊……”念因动了动薄唇,一双凤眼一时间多了些凌厉,看向法阵,可声调却还是那般,“吾觉那罐子有趣儿,这不就来向你们讨了么。”

    苏弥摇了摇头,将烟杆挑在手里,凭空将烟斗向下磕了三下,“这人间安稳日子,我也觉得有趣,恐怕不能成全你了。”

    这烟斗看似是磕在了虚空之中,但磕撞之处却传来金铁交击的声响,随后烟斗之中便有大量的烟雾喷涌而出。

    只是这次的烟雾却全然不像先前般淡薄飘逸,显得凝实了很多,乳白色的烟气仿若瀑布般从烟斗里肆意奔流而下,却又规矩地汇聚在了苏弥的脚下,化作一团云浪托着苏弥向法阵外飞去。

    “稍稍等我一会儿,你们只管继续法阵就好。”苏弥略显轻松的话语传进了石屿的耳朵里。

    只是石屿没有看到,背对着他飞出结界的苏弥脸上,露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认真。

    “看来上神是执意与吾交手了?”念因也随之起身,赤足站在羊角之上。

    “明知故问只会显得你这个魔族首领蠢笨。”苏弥面无表情地擎住烟杆,先是轻轻嘬了一口,随后快速地身前挥舞着,烟杆上下翻飞,烟斗中逸散出的雾气却留在了挥舞的路径上,转瞬间形成了一道十分复杂的符文。

    “利有攸往,亨”,苏弥对着符文喷出了含着的那一口烟雾。

    霎时,一道金色的光芒自下而上在整个符文上鎏过,原本稍显缥缈的符文也随之变得凝实了起来。

    而正当这道光抵达符文的最上方时,一记烟斗凌空敲在了上面,符咒瞬间消散,苏弥的背后,却开始有隐隐的雾气浮动着。

    念因松开了藤绳,右脚在羊头上轻轻一踏,整个人便飞了起来,身下的红袍无风自鼓,带着念因凭空站在了和苏弥同样的高度。

    “上神竟是认得吾?”念因微微偏过头,浅浅一笑,“那可真是吾的荣幸。吾以为,你们仙神在列,可是从来瞧不上吾之魔族。”

    “魔不过是你们自拟的,非人非仙亦非妖鬼,又会些巫术,不过尔尔。”

    念因听到苏弥的这句话,也毫不动怒:

    “巫也好,魔也好,吾之族也存世至今,也是时候来这六合内外走上一遭了。”

    苏弥扬手,将烟杆直直地举过头顶,随后用力地向下一划,笔直地指向念因:

    “世间有世间的秩序,正邪皆有道。”

    话音未落,苏弥身后原本浮动着的雾气瞬间凝实,化作刀斧枪剑,向着念因怒射而出。

    念因也丝毫不乱,将右手虚抬至胸前,拇指与中指轻轻一捻:

    “哈,这句话吾竟是从上神嘴里听到,可真是令吾惊讶。”

    原本激射而来、在金光的加持下显得锋利无比的刀剑,转瞬间却仿佛撞上了最为坚硬与致密的网格,瞬间被割裂成了无数块碎片。

    “吾听闻上神向来不问世事,只愿得己乐,吾还以为若与上神相见可交心而谈。”

    仍然捻着拇指与中指,念因只是将手轻轻向右一挥,无数道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的丝线就这样出现在了苏弥的眼前。

    随后念因一振衣袖,黑色的魔气从他捻着的中指和拇指上沿着丝线向前涌动,原本柔软的丝线瞬间被激得坚韧无比,那些黑线彼此纠缠环绕,就这样形成了一把吐信黑蛇般的细剑。

    念因一脚重重踩在了虚空中,俯下身去,抓住这把细剑,脱兔般冲着苏弥飞射而去。

    苏弥再将烟杆向上举起,不过须臾,一柄铡刀凭空形成,势若雷霆般向着电射而来的念因狠狠斩下:

    “我为己乐时,只是不庇护于人却从未加害他人。”

    “袖手旁边便是正吗?” 念因大笑道,红袍又是一鼓,险之又险地擦着落下的铡刀向右飞去,“吾是不懂你们的正邪之论。”

    “吾只知,”念因的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吾愿则必得,吾弃则不存。”

    着,念因又向虚空里重重一踏,揉身便要连同着那把细剑,一同撞入苏弥的怀中。

    “这世间的一切不是只因你才存在或是消失的。”苏弥的神色间却丝毫不显慌乱。

    “那些怨念悔恨。”苏弥将烟斗插回了腰间。

    “那些颠沛流离。”苏弥抓住了胸前那把由所有云气凝成的虎首斩刀。

    “那些期许心愿。”苏弥将斩刀擎过头顶。

    “那些情爱感念。”苏弥猛虎落涧般将斩刀用力劈下。

    “都有他们存在的意义,而这所有汇聚在一起,”念因见势不妙,转瞬间横举起细剑格挡,却仍被重重地斩飞了出去,“才是妖神人鬼所安的六合内外。”

    苏弥松开刀,任由刀落下再度飘散成云气,复又从腰间抽出了烟杆,抽了一口。

    “这世间的正,可不只是一个有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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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斩飞的念因却又是红袍一鼓,便施施然落回了三首龟的头上,狭长的凤眼里带着一股莫名的笑意。

    念因拍拍手,就那种一副看戏的样子。

    “上神可真是顿悟得道,吾自愧不如,不过——”念因伸出右手拍了拍牛角□□,那龟吐出一个金瓶,“五百年前,吾不过是用这个,那天帝便用烛龙之血将窫窳复活了。”

    苏弥善炼丹药,所以对一些巫术之法也略有了解。若是他猜得不错,念因手中那金瓶就是传中若是不慎吃下,可在一段时间内控制仙神的魔族秘药。

    但因为魔族人向来不多,所用巫术大多也不如仙神的仙术,若是与仙界为敌定是长久都要颠沛流离,所以那秘药在上一任魔族首领还在时,与仙界达成协议,两方互不干涉,魔族已是将那药尽然销毁了。

    念因了个响指,用手指了指天,数十道黑色的细线犹如标枪般悬在了苏弥的头顶。

    “神魔之子祸乱人间,世人皆知,可烛龙因不忍弑子,依旧留下此子,这便是正?”

    念因又用手指了指地,数十道惨白色的丝线闪烁着幽光出现在了苏弥的脚底。

    “吾不过把秘药让杀死窫窳的那个名为贰负的神仙吃下,并放了一些在天帝宫内流水之中。”

    “再把贰负带到天帝面前,控制他,令他自行一点点抽去仙筋碎仙骨,天帝就因不忍看他和那些下仙受苦,便同意冒着人间可能大乱的风险复活窫窳,这也是正?”

    念因十指交扣,手心向外撑了一撑,霎时间,无数道无色去却晶莹剔透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指向了苏弥,在虚空中沉沉浮浮,仿佛在瞄准苏弥身上的弱点。

    “而你所爱之人,就是因为所谓的‘不忍’,为他们的错误送上自己的魂魄。”

    “所以吾从不信因果不信天命!吾想要的,即便逆天而为,吾也要得到。”

    念因的双手向上托举而起,无数道丝线也随之劲射向了苏弥,每一条线都锋利得仿若这世间最锋利的矛,每一道线都迅速得如同这世间最迅速的雷。

    “不过是一群愚笨之物,这世间最可笑不过是论孰是孰非,何为正邪。”

    “上神,吾知你失爱之痛,只要成吾所愿,吾保你和所爱之人依旧可安稳而度。”

    苏弥抓住烟斗在身前快速地画了个圆弧。

    刹那间,弥漫在苏弥身周的烟雾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球形护盾。这护盾虽在众多丝线的撞击中虽摇摇欲坠,却终究抵挡了下来。

    然而那丝线却也仿若没有尽头般从虚空中不停地产生,又不停地向着苏弥射去,让人不禁担心那摇摇欲坠的护盾还能撑多久。

    “我本是有怨的,”苏弥却仍然没什么焦急的神色,似是原本严肃的面容都有些放松了下来,“不过你完,倒是没了。”

    几百年前,或者直到再与石屿之前,苏弥都是不愿再与天帝、圣仙有何交谈。虽一切都是因果所致,但他们却偏偏非要石屿不可,苏弥心中全然无怨是不可能的。

    但刚刚听了念因那几句话,加之之前与烛龙交谈,苏弥却也知道了大概。

    天帝复活窫窳,是作为君主对自己臣子的庇佑和责任,作为君,他无法对自己的臣置之不理,而除去这一层原因许是也有作为后辈对烛龙的敬意。

    天帝自然之道窫窳对烛龙的意义所在,许是也是抱着侥幸,毕竟在这之前从未有过神魔之子降世,加之那个时候天帝也许是也知道这世间有物可克窫窳,于是便复活了窫窳。

    只是怕是连天帝也不知,因为自己日夜为石头输送灵力,以至于它比原本所需化作人形的时间少了许多,等天帝和上仙知道后,一切已不可逆转了。

    至于上一世童果偷偷留下的那一丝魂魄,天帝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许是对他也心有所愧,并未再追回罢了。

    想到这里,苏弥转过头看向结界中,一直看向他的石屿,不由得心中有些释然,却也多了份坚定。

    苏弥举起烟杆,在胸前缓缓地挥动着,烟杆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阻力,但终究还是坚定地挥舞了下去。

    这世间啊他确实依旧觉得无趣要多一些,也不觉自己有什么庇佑之责,可是啊——

    “是非正邪,论起来确实无趣。”

    “我便是不和你论正邪,只与你世间有趣的。”

    苏弥提起挥舞完的烟杆,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对着面前喷了过去。

    “烛龙留下窫窳,那是父对子之爱,对其妻之念。”

    这次的符文却没有凝聚成形,而是缓缓聚合在了一起,一点一点向内坍塌,缩成了一个越来越的球。

    “天帝复活窫窳,是君对臣之垂爱,是对先辈之敬。”

    球逐渐缩,慢慢地从直径三尺缩到不足一枚枣核大,就在这时,苏弥缓慢而坚定地将烟斗敲在了球上。

    “而你,从未想过,这一切灾祸原本可以结束的,却因为你一人荒诞而复活窫窳导致人间灾祸。”

    “我是不知你为何执意复活窫窳,但你从未想过有何后果,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

    霎时间,球猛得炸裂,一圈几乎要形成实质的冲击波伴随着渺渺的雾气向着四面八方冲去,所有的丝线仿若遇水的灰尘一般转瞬消融。

    天地间一片清澈明朗,再也看不到任何丝线的踪迹。

    念因叹了口气,垂下的右手中又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剑,只是这次的这把剑依旧的锋利,却并无先前那把坚硬、一往无前的样子,而是仿若一只扭动的灵蛇,在空中嘶嘶的吐着信子找寻着机会。

    “吾就是看不得这世间假惺惺祥和的样子,明明所有人都有怨恨,却隐忍着互相找着借口。”

    “神怎样,人又怎样,吾为巫魔,可吾就是要得了一切,比你们过得都快活。”

    念因从羊首上,又是一个大跨步向着苏弥的方向跃起,只是脚下的羊首这次却仿若不堪重负般大幅度向下摆动,龟足深深地陷入了土地中。

    念因仿若大鹏展翅,身上的红袍又好似一团燃着的烈火,他的右手高高举在半空中,抓着那把软剑对着苏弥当头就是一记凌厉的下抽。

    苏弥也曾觉得人界都是欲望相争,仙界不过表面祥和实则淡漠,这世间不过如此,没什么好喜欢的也不上讨厌,尔尔而过罢了。

    可是却又那么一个带着点顽固的石头悄悄落入他的掌心,带着人间风里的温柔,卷着为神的庇佑感念,在他眼前,在他怀中,在他背脊,也在他心里。

    哪怕只为这一人,他也愿意做尽天下无趣事,担起世间烦恼忧。

    他也曾不信因果不屑天责,可现在看来,终是注定。

    苏弥对着念因飞来的方向直直地举起了烟杆。

    “确实,人有顽劣,神也无法全然肆意,”苏弥的烟斗中快速飘散出大量的雾气凝结成一面坚硬的盾挡在了念因击来的剑轨上,“可正是因为,相互独立却又相互交缠,这世间才有了现在的样子。”

    “这就是我与我所爱之人所期许的样子。”

    “你敢言心中毫无怨恨?”剧烈的金铁交击声又一次响起,念因一击未果,踩在云气形成的盾上一个借力又翻腾向了空中。

    “我有怨恨,”苏弥探出手,将烟斗放在了烟雾上,“可我绝不因自己的失意而为那些本应祥和安乐的人带去灾祸。”

    “虚伪之言!”念因升到了最高处,鼓动魔力撑直了长剑,又摆直了身躯,身上的红袍如烈焰般肆意绽放开来,随后又紧紧地贴附住念因的身躯。

    念因整个人仿佛燃烧着尾羽、从炽热的日心中穿透而过的利箭一般,一往无前地向着苏弥射去。

    “这不是虚伪,”苏弥淡淡一笑,“这是我的责任。”

    时迟那时快,念因已冲到了苏弥的头顶,血色的红袍与黑色的魔剑仿若凝成一柄利钻,狠狠地凿向了苏弥,而苏弥却松开了烟斗和云气,像是放弃了抵抗。

    激扬的尘土从地面升腾而起,罩住了苏弥和念因,结界内的石屿只能看到炸裂而出的苏弥的衣服的碎片。

    就在石屿忍不住要冲出结界时,灰尘渐渐落下。

    呈现在石屿眼前的,是略显凄惨躺在地上的念因。

    和须发皆张,昂首露颈,浑身奔涌着夺目金光,一只脚紧紧踩在念因身上的大狮子。

    大狮子高高翘起于身后,鬃毛处呈火焰状镂空尖形的尾巴发泄般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与往常相比稍显张狂与浑厚的声音响彻了天地。

    “所以,我是神,而你是巫魔。”

    作者有话要:

    在山海经的传中,窫窳是被贰负杀死后,被一群会巫术的独立在仙与人之外的人复活的。

    至少在山海经的故事体系中,是没有明确的“魔”这个概念,而是以巫魔出现的。

    念因是我自己编的人物,但窫窳和贰负是确实有传记载的,这个终章故事,还是会稍稍依托一点点山海经的记载,但主要故事都是我编的,考据党不要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