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一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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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八再无踪迹,许氏几哭断了肠,她的孙儿不知是跑了,是被拐了,还是陷在山里没了命?

    她买了几吊纸钱,在山溪水畔烧化了,要是她的八真个没了,这纸钱也好让他在黄泉路上花用,若是侥幸得活,这些纸就当化给孤魂野鬼,积点德,保他平安。

    施常夫妇咬着牙,切着齿,咒天咒地,只把施贵夫妇当成死生仇人,兄弟妯娌间连着半点的脸面情也无,没有一日不是吵得乌眼青的。

    施富夫妇先行忍受不得,找了施大要分家,施大窝坐在藤椅上,搭拉着眼,抖抖松垮的面皮,拉着平板无波的调子,道:“父母在,哪有分家的理?”

    施富气得鼻子都歪了,他们兄弟仨人,心本就不齐,眼下又出了这等大事,更难捏在一处。只是施大不点这个头,这家无论如何也分不了,还是得黏汤带稀地这般拖下去。

    施大似是迷茫的,又似理所当然的,出声道:“二儿,孬时不分家,分不得。兄弟手足没有隔夜的仇。”

    施富听得怔愣半晌,暗骂一声老不死,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回头交待妻儿:将后,能少做就少做,能不做就不做,白费什么力气。

    只可怜许氏苦苦支撑着,一日老似一日,人命所贱,越苦越累命反倒越硬,只摇摇坠坠不倒。许氏添了唠叨的毛病,家中是无人可的,偷得一点闲,就来找施老娘,念叨:“弟妹,我怎就不死?眼一闭,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施老娘苛刻的脾气对着许氏少不得也要添点耐心,安慰道:“时日还长着呢,船到桥头自会直。”

    许氏摇头:“命贱啊,没这等福,不瞒弟妹,我这头想着哪日眼闭万事休,回头又想,我这死了,这老老又如何?”

    施老娘只得道:“大嫂何苦一力扛着?”

    许氏呆怔半晌,喃喃道:“看不过眼,看不过眼啊。”她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子孙,再不好再混赖,又哪能视而不见,不管饥寒。

    许氏唠叨几句,肩似轻了些,蹒跚地走了。阿萁在后门那剥茭白,看到许氏拿了把锄头在屋后菜地松土。

    阿萁唤了一声:“大嬢嬢,这是种什么?”

    许氏答:“晚凉,种点落苏。”弯下腰低叹,“家里指着这几分地的菜蔬呢。”

    阿萁看着她佝偻的腰,心下戚戚,八郎一失踪,她大嬢嬢家好似断了房梁柱,原先还勉强撑着,有一日过一日,也能过度下去,到如今,她的三个堂伯叔更是流流汤汤,只等着房倒一拍两散。

    八郎,真个死了?阿萁看一眼蹲在一边跟着殷勤剥豆子的阿豆,八郎出事后,阿豆许是兔死狐悲,蔫蔫无趣,倒懂事了不少,鲜少再与村中顽童闹。

    唯有知八郎生死的陈氏,躲在闷热的屋中,拍着四娘,她不安而又无措。她因着心头一时的激荡,助了八一锭银,等得施八翻窗出去没了影迹,才觉自己似是做错了。她怎能放着八离去,由他在外游荡,这般的孩子,纵有银钱傍身,又有多少活路?

    陈氏夜中不睡,数次想着要先告诉施进,一条手帕绞烂了,还是不出口。

    她胆怯了,她不敢,她怕累及家人。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终究昧着良心,想将这事烂在肚里,等得屋中无人,四下一片寂静时,才抱着四娘盼着施八能够平安顺遂。

    终是她害了八郎。

    阿萁与江娘子坐在一处着香篆,这些时日事多烦杂,饶是她心性坚定,也不免心烦意乱,手不稳,提起香范时,香篆塌散不得成型。

    江娘子轻声道:“调香本就为了静心,你眼下思绪繁杂,不知想得什么,哪里还得心静。”

    阿萁轻拭一下额际薄汗,道:“许是天热,静不下心。”

    江娘子摇了摇头,去灶间端来一碗糖水,道:“我将汤放瓦罐里,封牢口,吊在井水中浸了半日,取出沁凉的,你尝尝。”

    阿萁接过吃了一口,赞不绝口,道:“也只伯娘才有这样巧心思,我竟从来没想过把汤浸凉的。”

    江娘子笑:“你于吃穿上不讲究,才懒怠费这心思。”她也是无奈之举,乡野之家哪有藏冰的,只得浸井里贪些凉意。

    阿萁却是另一番心思,农家清贫,哪有余的心思花在吃食上,填饱肚就成,余的哪会强求。她笑着吃了半碗,这才想起来,问道:“等郎回来凉意不是散尽了?”

    江娘子道:“阿泯脾弱,不敢叫他吃凉的,他又贪嘴喜冰凉的,家中若有,不给他吃,他自家便觉得委屈,总惦在心里;家中若无,他也只得罢了。缠他爹一会,不多会就忘在脑后。因此,我做了甜汤,半下午就先取将出来。”

    阿萁笑出声来,道:“郎岂不是落了伯娘的算计。”

    江娘子也笑起来,道:“旧年大郎在家,他是个爱引逗的,常逗得阿泯气鼓鼓去看书,再时,还会被逗得哭鼻子,只他喜爱兄长,回头照旧跟在大郎后头玩闹。”

    阿萁听她提前江石,越见想念,闷声道:“也不知江阿兄到了禹京没?”

    江娘子扳指算了算时日,道:“若是顺风顺水,应是到了,要是路途耽搁,便没个准。”

    阿萁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等得江阿兄回来,田间谷子都要熟了。”

    江娘子摸摸她的头,道:“这世上最难等的就是归期,山长水远,不知究竟,归期不定,去的人又不知那等的人如何悬心。”

    阿萁托着腮道:“我不曾走过远路,不知凶险,倒是只想沿路人事风光。”

    江娘子温柔地看着她,道:“那是你还呢,人啊,越活越是胆,越活思的想的便是越多,想到后头便人便怯了,见不得亲人远离,自家也想挪窝动弹。”

    阿萁笑道:“那也不失好事,若是衣食无忧,长日清闲看看花吃吃茶,何常不是好日子。”

    江娘子笑了,道:“萁娘想得通透呢。”

    阿萁被夸得有点汗颜,道:“我也不过看我嬢嬢操劳,得闲过日,实不是易事。再看我大嬢嬢,哪还有闲。”

    江娘子叹口气,微皱着眉,言眼间带上了闲气:“养儿不教乃父之过。”因这事阿萁亲戚家,她不好多,转而问道,“四娘因是越发有趣了。”

    阿萁不由笑,道:“一日一个样呢,她生下便重,娘亲奶水又足,眼下好生胖,肉嘟嘟的,胳膊腿跟藕节似的。”

    江娘子垂眸,掩去眼中的一分失落,笑道:“人儿,便是个哈欠也讨人喜欢。”

    阿萁道:“四妹只贪睡了点,睡得多醒得少呢。”

    江娘子笑问:“可有取名?”

    阿萁答道:“我们姊妹的名都是我外公取的,外公道:菽以充饥饱腹,又可以作下菜下酒,我们姊妹便是一株豆。大姊是叶,我是秸杆,豆娘是果,四妹便得花,叫蕊娘。”

    江娘子一怔,道:“倒是齐全。”

    阿萁想起什么笑道:“原先只嫌外公拿一株豆发我们姊妹,现下认了字,学了陈思王的诗,原也在千古奇诗中。”

    江娘子疑惑:“陈思王的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阿萁正待念完,忽地住了口。

    江娘子亦知全诗,实是不祥,慌忙道:“那本香谱你可看完了?几时去桃溪香铺认认香料,所谓百闻不如一见。”

    阿萁也忙应道:“我都背下了呢。”

    江娘子夸道:“萁娘好记性,不似我,实是记不住,看似记牢了隔日又忘了。”

    阿萁道:“我只嘴上会,手上却不会。”

    江娘子顿被逗笑,道:“大郎是个有心的,既去了禹京定会捎些香料回来。”

    阿萁这回又惦起自己做的线香来,也不知江阿兄到了禹京后那些合蕈有无出路,线香可有奔头?

    他们却不知江石的船还在半道呢,过栖州时遇上一伙水匪,此处水泽之国,深水中有大鱼,浅水中有凶兽,毒草虫沼极为险恶,穷山恶水又生刁民。

    所谓民风淳朴,不过你死我活。

    这伙水匪兼是亡命之徒,长于水乡泽国又擅泅水,眼见商船满载货物,不知生就不知死活,还是向天借胆,半夜攀上船,要发一笔横财。

    也是他们时运不济,这趟船押船的是沈拓,沈家船队几个当家理事的俱在船上,哪里容得这些贼得手。

    饶是如此,这伙贼到底还是伤了人。恰夜江石没有睡,与曹英在船板上一道吃酒。他也是头次离家,心思再野,也难免挂记家中,思念心上的意中人。

    曹英又是个爱趣的,直把江石藏在心中的离愁勾得无处隐藏,天上无满弧寄别离,曹英又一再劝酒,江石便多吃了几杯。无意看见有贼人摸上船,他本非良善,又借几酒胆,厉喝一声抄了长木棍就冲了上去。

    一船手倒被他抢了个先,直把闻声而来的沈拓与曹英看直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