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寻香去也(下)
不合时宜的江石在盈袖楼一楼转了个遍,香材、香粉、香丸应有尽有,只没线香,江石暗叹一口气,又喜又愁,喜的是:这线香怕不是成了这天下的独一份;愁的是:其价无双,实在不是他与萁娘这等农家贫民独吃其价的。
香铺伙计看江石似是寻买什么,只没个中意的,心时也是大吃一惊:盈袖楼招待的四方贵客,店中更是名香齐备,何时令人失望而归。他心道:“郎君可有什么心仪的香品?一楼乃是我中土大地百样奇香;郎君若是不得中意,还有二楼,皆是外族香料合的名香。”
徐三腿软,江石腿可不软,让伙计领路,嘴里胡谄道:“起来,我要寻的香,只知其味,不知其名,在山中一个老道抚琴时焚的香,甚是淡雅。只这等牛鼻老道玄虚,不愿坦言相告。”
伙计笑道:“仙长方外高人,焚的香定是奇巧,许是他自家合的香,郎君可辨得其中几味?”
江石答得颇为无赖,道:“辨得仿佛,似是而非。”
伙计量不准他到底什么来头,不敢得罪,腹内暗骂,面上还是不露一点声色,领了江石往二楼走。徐三坠在后头看得啧啧称奇,这些伙计生得一双富贵眼,惯来仗势作态的,没想到竟栽在江石身上?他心下一乐,也不在意被当作健奴,反倒心地拉开一步,不与江石比肩。
三人走到楼梯拐角处,听得踢踏脚步声,江石和徐三抬头,双双吓了一跳,这盈袖楼中竟有一个乞儿。
江石扭头看了看伙计,见他眉斜嘴歪,好似吞了什么脏物,咽不是,吐不是,伸头脖子龇着嘴。伙计这等有口难言的模样,江石便知这里面有鬼,再看乞儿,虽一身又脏又臭的破烂衣裳,光着腿,趿着破鞋,一手拿着一根竹杖,另一手端着一口破碗,碗中几个铜板半个发硬的馊馒头,脸上更是抹得脏污不堪,一头乱糟糟的乱发夹着几根干草,但细看,这乞儿手指细嫩,腿露出一点净白,显是惯常娇养的。
乞儿见有人上楼,恶形恶状将江石三人一拦,拿竹杖敲着地,头一歪,凶巴巴道:“给钱给钱,不给就讹你们杀人命。”
伙计恨不得吐一口血出来,愁眉苦脸地摸出一个铜钿,正要放进乞儿的碗里,那乞儿将手一缩,指着江石道:“你的不要,你一个伙计,也和我一般,是个讨食的,我要他的。”
江石也是光棍,将手一背,道:“我穷得狠,无有银钱舍你。”
乞儿眨了眨眼,歪着头将江石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看他一身素布短衣,嘻嘻一笑:“别哄我,没钱怎来盈袖楼?”
江石疑他出身不同寻常,不然店中伙计不会这般形容,随口道:“我是来开眼界的,怎么,莫不是盈袖楼是个欺贫地?”
一旁伙计连忙喊冤,道:“郎君莫要误会,盈袖楼素有美名,几时有欺民之举。”
乞儿往地上一赖,腿一伸,耍赖道:“你不给我铜钿,我就不走,也不许你走。我上有老,下无,家中老父年已七十,眼花体弱长年吃药;老娘年有六十,饿得脸上无肉走路飘,你不与我银钱,就是害命。啊呀,我不活了。”
店铺伙计有苦难言,徐三惊得险没从楼梯口跌下去,江石更是哭笑不得,道:“我看你岁不过十,你你娘亲年有六十,那她岂不是五十多才生得你……”
乞儿将眼一翻,怪声怪气道:“你管得着?她老蚌生珠,不可行?”
江石叹口气,道:“你上有老,下无,我却是上无老,下有,我父亡母丧,家中欠钱无数,我家中又有弟,今岁不过三,饿得面黄肌瘦头比身大,我不得已只好远行来京挣个糊口钱。”
乞儿咧开嘴笑道:“你莫要欺我年,就拿话诳骗我,你这话大为不通。”
江石也笑道:“父母在不远游,我却是离家千里之遥,再者常人如何会咒生身父母双亡,可见我的话不假。而你,父六十母五十生你,此话未必是真。一真一假间,可见还是我可怜一些。”
乞儿拍拍手掌,拍了几下腿,笑道:“有理有理,我再不孝,也不敢咒我爹娘身死,你却是脱口而出,要么你比我真,要么你比我毒。比不得比不得,今番算我输,唉!告辞告辞。”乞儿罢,唉声叹气地爬将起来,挠挠头,大为遗憾地走了。
店中诸人,掌柜也好,从伙计也罢,连着买香客尽皆舒了一口气。领着江石的伙计更是擦了一把汗,道:“郎君好生胆大,竟拿话堵这混世魔王。”
江石不由好奇,出声问道:“不知他是?”
伙计苦笑:“郎君不知,这郎君可是天潢贵冑,是官家的外孙子,天真好玩,最好行异想天开之事。”街集坊铺真是苦其良久。
江石尤可,徐三惊得冷汗都下来,皇帝的外孙子,他跟着沈拓曹英走南闯北,也见识过不少大人物,皇帝的外孙子却是连衣角都摸不到,不曾想陪着江石在街集游逛,竟撞见了这般人物,他后怕不已,心惊胆颤,道:“那……那……我们岂非,大大得罪了他?”
伙计见他这个健奴吓得不轻,暗暗撇了下嘴,与江石道:“郎君放心,楼将军为人公正,非是纵子之人。”
江石哪里知晓这楼将军是什么人,只心底暗想:天子脚下,皇亲贵族聚居之地,他们虽与我这等升斗民无关,半点不知却也大为不妙,还需问问沈当家,可有什么避忌之处,不然飞来横祸,死了都不知原由,岂非大冤。
闹了这么一场,徐三恨不得早归,江石知他怕担上过错,草草看了盈袖二楼的外族异香,便与徐三离了这是非地。
徐三走了一箭之地,还是心有余悸,拭汗道:“江郎君好大的胆,一个不慎,惹了这郎君羞恼,不得有杀身之祸。”
江石歉意道:“这事是我不及多思,累及徐三哥担惊受怕。二当家有心招待我在沈宅暂住,我有心买羊酒作谢,借此也与徐三哥赔罪。”
徐三见他得客气,想着自己好似有些杞人忧天,憨笑几声道:“江郎君莫怪我胆,只是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谨慎为上。”
江石笑道:“徐三哥得有理。”又安徐三的心,“徐三哥,那个郎君虽身份显贵,但我看他目光清明,应当只是个顽劣之童。再者你看盈袖楼中诸人,即便有些战战兢兢,却无一人避走,可见只是顾忌,并非畏惧。”
徐三低头一思量,抚掌笑道:“江郎君,看得仔细,倒是露了怯,勿怪勿怪。”
江石道:“晚上定要与徐三哥好生吃上几杯。”
徐三笑道:“不瞒江郎,我们这些随船讨活计的,哪个不是贪杯的,你要请我吃酒,我厚着脸皮也要讨上几杯。”
江石与他笑几句,寻了一间肉铺,杀了一腔羊,去酒肆要了一坛酒回去,依他本意,想再去四季春看看有无线香,转念一想,若是平价之物,寻常香铺定也有卖,如今走了几家,都不曾见,怕是四季春也不曾有。再去四季春也不过求个心安,只是看徐三模样……江石笑了下,不急一时,今日暂且作罢。
沈家在禹京修的屋宅,四方平正,里头也无甚花草,门窗梁柱俱无多的装点,显不是什么久居之所,倒是院墙屋墙垒得极为厚实,院中放了几个大水缸防着走水,守屋的老仆又开了一畦地,胡乱种了些蔬菜瓜果。
沈拓仍旧未归,倒是曹英放了一张软榻在院当中,脱了外衫,露出肚皮,四仰八叉躺那睡觉,另一侧铺了凉席,几个似是船队心腹船手聚在一块赌钱,几人又是拍手又是跺脚又是高声,曹英却似恍若不觉,照旧鼾声如天。
徐三一脚踏进院中,将鲜羊扔在地上,与几个船手大声道:“好兄弟,随船来的江郎买了一腔羊,要请我们吃酒吃肉。”
江石顺手也将酒放下,笑道:“一路行来,全赖众位兄弟照顾,当不得请酒,不过是晚间热闹消遣一番。”
几个船手见这话得中听,纷纷笑道:“江郎有心,我等可不是客气人,定好好吃一顿。”
一个没有眼色的的跑去摇醒曹英,道:“二当家,二当家,江郎买了羊酒,我们晚上如何收拾?是升火烤了,还是焖煮?”
曹英好梦正酣,被摇醒后大为光火,摁住那船手就是一通捶,怒道:“吃个屁,老子睡得正香,你来扰我好梦,你不会将酒肉料理好,孝敬我?”
那船手哈哈讨饶,一指江石,道:“全赖江郎,他买的羊酒,勾得我们肚中馋虫大恸。”
曹英笑道:“好个不要脸面的,贪了江郎的酒肉,还要将事赖他身上。还不快快将火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