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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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刀份量不对。”楼卫掂量着手中的刀,细细看着刀柄刀背,素来平板无波的脸上兴致盎然,“这刀九锻而成,拿血焠成,开刃后定削铁断发,虽埋于地底多年,刀身仍旧不腐,拿酸水去了刀锈,定能宝刃重现。看刀制乃前朝旧物,应是哪个贵族子弟随身佩刀。”

    阿萁原本对刀煞鬼半信半疑,不过借来做线香的文章,道:“是有传闻有前朝贵人在这自戕,还有闹鬼之哩。”

    季长随却是不信这些的,道:“鬼怪之未见有之,再,据载前朝末代兵荒马乱又兼天灾人祸,哪块地里没有饿死的鬼枉死的人,要有鬼怪,天地间岂不是只闻鬼泣不见人声。”

    施老娘变了脸色,摆手道:“长随,可不敢不敬鬼神。地里挖出鬼刀时,里正与领了我们一家特去翻了县志,白纸黑字记着闹鬼的怪事,鼻子眼俱全的,哪里还有假。”她拍腿道,“老妇人一假怕得紧,我家萁娘还特地请了百僧做法会驱邪呢,现下家中天天拿香祭它,没敢有一日断的。”

    季长随似笑非笑地看眼,看得阿萁心虚不已,季长随这般精怪的人,自然知道办法会是假,向一众和尚示香才是真,法会过后,千桃寺可不就成了阿萁香坊的一个大主顾。

    楼卫才不管这些,兀自拿着刀,以指轻扣,听其音,拿衣拭刀锈,观其纹,又请里正来细问旧传。

    阿萁和季长随面面相觑,二人眼见楼卫一心扑在刀上,两眼星光闪烁,好似人世间再也寻不出第二件更有趣味的事。季长随还叹道:“我先前嫌弃楼卫不过一截死木头,还是带腥味的,原来,竟也有几分人味。”

    阿萁吃惊,道:“我看楼卫不过寡言一点,别的没甚不同。”

    季长随摇头:“娘子生得一颗肥心。”

    施老娘点头:“我这孙女儿贼胆肥心,粗钝时一个不如,浑不似娘子,心细时,又百个不及她,好在有了人家,不然可怎生。”

    季长随笑哈哈地点头,随口奉承:“大娘是个有福之人。”

    施老娘顿时笑眯了眼。

    楼卫一连几日无心饭食,只管一心扑在那柄鬼刀上,他带来的王府中人,皆被他发去听桃溪的旧闻,又过一日,拿着一个锦匣,对阿萁道:“施娘子,我欲问你家买下这把刀,你只管个价来。”

    施老娘是巴不得把这把鬼刀扫地出门的,虽驱了邪,放在家中总是令人心生不安不得好睡的,抢道:“唉哟,郎君,哪里值得买,这等招邪之物,郎君想要,老妇人要不是被辱侮了贵人,恨不得拿钱贴补。”

    楼卫呆了呆,搁在锦匣上的手都僵在那,哭笑不得道:“老人家,这刀许来历非凡。”

    施老娘笑道:“再来历非凡也是邪物,既是邪物伤及人命,你命都没了,再来历非凡有个甚用。郎君是家中贵客,也听老妇人一言,你若是喜爱,只管拿去,只是,请个高僧降降它。”

    楼卫道:“这我倒不怕,只是,它既来历非凡,不定就能带来好处,一如你家的线香。”

    他与施老娘话之间,阿萁心里早转了百千念,从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既有好处,便有坏处,贪了好处焉知能扛下坏处。自家单就线香,就已吃力非常,何况前朝不知底细的刀。

    她起身冲着楼卫郑重一礼,正色道:“楼卫,村女愿以百贯钱将刀卖与楼卫。无论这刀何等来历,将有何等造化,皆与施家无关,楼卫也不要告诉施家有关前朝遗刀的巨细。”

    楼卫不禁挑眉,正要开口,就听季长随一记击掌。

    “好,甚好。”季长随笑着道,“一个愿买一个愿卖,那便是主顾相欢的买卖,不过一把前朝所留的旧刀,百贯钱公平得狠。”

    楼卫喜欢知趣的人,阿萁这般知进退,他得桃报李,拱了拱手,道:“王府与既与施娘子有交,只要施家立身为正,自会青山不改。”

    阿萁眨眨眼,暗想:我只是想家中承受不得过大的福气,倒又得王府庇佑,也算歪正着。

    施老娘整个都要飘到天上去了,偷拿手拧了一下大腿,疼得脸都歪了:唉呀,真个不是梦,施家这一辈还有什么可操心,背后好大一棵参天树。

    季长随脸上就没停过笑,真是个拎得清的娘子,丁点大,不贪不妄。可惜啊,施家人丁实在简薄。

    另一知趣的蒋沣,没几日便给施家拉来一船的香料,押船的还是蒋采明。再来三家村的蒋采明,心中五味陈杂,上趟来趾高气扬,这次来陪着笑脸。

    阿萁却像是忘了旧怨,客客气气地待客,好言好语好茶好饭,蒋采明摸摸自己的脸皮,想着是不是还不够厚,看看人家一个娘子,言笑晏晏,却半点不曾耽误收下一船其价不匪的香料。

    蒋采明不得不端起一脸的假笑,问阿萁几时有闲,蒋家也好安排酒席请宜州香行的店主一道吃酒。

    阿萁笑道:“有劳蒋家,任凭家调排。”

    蒋采明人道:“那……不如就在舍下如何?”看阿萁神色似有异常,粗声粗气道,“家中伯父道:你还是未嫁的娘子,在外治宴,多有不便之处,世情多恶,难免招来谤言。在家中,勉强算是家宴,有蒋家在前遮挡,好歹能维护一二。”

    真是体贴周到,边边角角都有思虑,阿萁心下佩服,不得不承下这桩人情:“多请蒋家主这般为萁娘费心。”

    蒋采明轻咳一声,又道:“家中伯父又道:娘子初渉生地,难免不安,娘子与沈家通交之好,沈家待娘子有如子侄,娘子视沈家主有如季父,不如请沈家主一道来,大家坐下,把酒言欢,过往隔阂就似春雪消溶,岂不美哉? ”

    阿萁沉默片刻,看着强撑着笑脸的蒋采明,道:“蒋郎君不如多跟你伯父学学”

    蒋采明那无名火从脚底心窜到天灵盖,憋着气道:“天赋有限。”

    阿萁“噗”地笑出声来,道:“蒋郎君,不不相识,以后抚阳那处的香料可是蒋郎君从中接洽?”

    蒋采明颇为戒备地看着她:“伯父有心让我将功赎罪。”

    阿萁蹙眉,道:“家主言重了,哪里就是罪,你我之间不过是些许的误会。”她放低声,笑眯眯道,“我听闻大家族在外理庶务,难免会得些好处后手,蒋郎君既与宜州、抚阳的香行行主皆有交,不如帮着替我量量香价?余利之中半数尽与蒋郎君,如何?”

    蒋采明掩面,怒不可遏道:“依你依你,我看娘子与我伯父同道人,都是买肉饶骨,还要敲骨剔出一斤骨头油的人。我看你叫他伯父算了。”他气哼哼出门,又拐回来,“那……先前之事一笔勾消,再不许提了。”

    阿萁无辜:“我一句都不曾提,倒是蒋家主与蒋郎君反复提及。”

    蒋采明捶头,咬牙:“是是,都是我的错。”想想仍不甘心,恨声道,“也是我不慎,着了道。”

    阿萁有些惊讶,歪着头:“这般快就查了出来?”

    蒋采明又想冒火,甩袖道:“蒋家也不是好欺的。”顿了顿,拿眼瞟着阿萁,“施娘子,你也知道?”

    阿萁笑道:“哪里,都是楼卫与长随谨慎。”

    蒋采明一听这二人,尤感后怕不已,吞回还要的话,兔子似得溜了,半点都不带磕绊的。

    季长随从后头绕出阴森森地笑了几声,与倚在那的楼卫道:“都强龙不压地头蛇,徐明府拿大了。”

    楼卫道:“徐家沉浮几载,不上不下混个中不溜,又苦无寸进,偏又自视甚高,他们的眼睛只看得见上,哪里看得见下。蒋家新贵,几代不过出了一个蒋少卿,哪里会让徐家忌惮。”

    季长随又怪笑几声:“沉浮数载还无寸进,可见徐家的没用,哪来的底气目中一无人。”

    楼卫笑道:“世家大族难免心高气傲。”元祖都还被嘲笑是土鳖,不过,元祖做事也确实不太讲究,世家背后笑他粗俗,他就强纳世家有才名的女子进宫。

    阿萁不懂这些贵家背后之争,只隐约知道可能还涉及储位之争,叫健仆将香料收入库中,只担心问道:“楼卫、长随,蒋家似有借我攀附王府之嫌?我可要避及?”

    楼卫道:“不相干,他们有心与你相交,你便与他们好生往来就是。”

    季长随跟着点头,笑道:“不与娘子相干,你只当不知内里究底。”又叮嘱,“将后遇事为难,就去寻沈拓。”

    阿萁知他们有去意,大为不舍,这一去,再见不易,道:“我知楼卫与长随无事再不好出京的,反倒是我便利些,若再去禹京,定去拜访,楼卫与长随不要嫌我脸皮厚。”

    季长随笑道:“施娘子只管来,哪里会嫌弃。”

    楼卫却道:“禹京将是多事之秋,娘子过两年再来。”

    季长随也道:“楼卫得甚是。”

    阿萁深深一礼:“萁娘记下,遥盼王府与侯府万事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