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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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可做了一个冗长混乱的梦, 梦里都飘着一股鲜血的腥臭气, 以及雨水的冰冷湿意。

    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冷。

    在梦的最后,她忽然又不冷了,好似所有的痛苦都跟着消失。她梦见了她的大学时光,温暖, 朝气,又恣意的大学时光。

    阳光从斑驳古老的校门洒下,在空气中折射成缤纷的光柱, 来来往往骑着单车上课的同学们, 还有食堂的韭菜包子香,上不完的专业课……然后她站在校门口,穿着粉色领子的学士服,格格不入地望着这一切。

    然后,她看见了, 在隔着一条马路的公大门口, 有一个男人慢慢地朝她走来。

    他穿着浅蓝色制服,黑色长裤,面孔年轻,棱角分明。

    他朝她伸出手。

    温暖、宽厚的大手,指腹有粗糙的茧子, 皮肤细腻黝黑。

    姜可也伸出手,就在两只手差一点点就碰要到的时候,她额头一痛,骤然苏醒。

    她望着白色天花板, 白色的枕头,白色的棉被,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医院。

    只是…他呢?

    他呢?!

    在她记忆的最后,是他血淋淋的,被军·刺穿透的手掌。

    她浑身发冷,捂着被子,竭力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却根本冷静不下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拉开床帘便要下床。

    请来的看护正在着盹,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姜姐?”

    姜可头一阵天旋地转,鼻腔阻塞,嗓子眼火烧火燎得痛,估计是发烧了,但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大碍。

    “付峥呢?”她急急地问,“就是……跟我一起送来的那个男人,他在哪儿?”

    看护是圆寸后来请的,根本不知道,连连摇头。姜可心里着急,也顾不上跟她多,穿上鞋子便往外跑。

    私人医院的vip病房,推开门便是长长的走廊,点着豪华的壁灯,脚下是厚实松软的地毯。只是现在临近深夜,难免显得压抑阴暗。

    姜可不知道付峥在哪一间。

    她转了半天,也是不巧,居然没有看见一个护士。她身上穿着条纹薄睡衣,很薄,现在已是深秋,冷风灌进来,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没法一间间去问,她准备去找服务台,没走两步,忽然一顿。

    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姜可开始以为是付峥,刚要上前,又听出不是。

    声线的确很像,只是这人语调较高,口气也没有付峥的沉稳平缓。

    “爷爷,那您现在怎么办啊,大哥手上神经韧带可都断了,医生即使能接上,基本上也废了啊。”

    他语气看似关心,姜可却觉出一丝不对的味儿来。在听到“都断了”的那一刻,她近乎窒息,心里揉碎得疼。

    她没再往前,余光瞥到那里是个豪华的休息室,门没关,透出橘黄的光。

    另一道声音姜可也觉得有点熟悉,苍老,暴躁,强势,重重地哼一声,骂道:“付峥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当年就让他回来回来!家里事这么多,他非要在那继续干,惹出一堆事来!!”

    “作为长孙!这子一点数都没!!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把这个家当成什么了!?一点责任都不负!”

    听见长孙二字,付峰不屑地撇撇嘴,“我听这事本来和大哥挨不到的,都是因为一个女的,大哥还给那女的开了个厂,好几百万呢。”

    “什么?!”

    付嵘生年纪大了,行动到底不便,听出事后来得很晚,好多都不知情。

    付峰声地着,门外的姜可没有听清,一颗心却缓缓地沉了下去,冰冷冰冷。

    她回来这一个多月,偶尔也听圆寸提及过,付峥家庭情况特殊,老爷子独断专横,两个儿子又都没了,所以对孙子辈有一种可怕的掌控欲,只要他们顺从、听话。付峥毕业后进了特警支队,这种危险的事令付嵘生十分不满,后来付峥又受重伤,付嵘生已经对他很失望了。

    他只喜欢健康、听话的孙子。

    现在这样……

    姜可头很重,她觉得付峥可能在里面的病房,但状态一定很差,他们才会这样毫不顾忌地,她揪心得不得了,但是现在进去,显然只会更糟糕。

    她咬着牙回了病房,彻夜难眠。

    外面雨渐渐停了,有雨滴啪嗒啪嗒地滚在玻璃窗上,声音很轻。

    *

    姜可见到付峥,是两天后的晚上,他手上缠着白色绷带,刚刚做完手术。

    付嵘生对这个就不听话的孙子更加失望,加之他年龄大身体不好,并没有陪在病房;付峰看似为大哥伤心,实则无比激动能重新接管振武,哪有空陪受伤的大哥。

    这幅画面,三年多前就发生过了。

    但是此时此刻,付峥的病房除去看护以外,还站了一个女人。

    领着姜可来的圆寸也不知道宋曼姝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了个照面,都愣住了。

    一转眼,有六七年了吧。

    姜可是大一那年“三”认识的宋曼姝,也由此接触的付峥。在她“看不惯”付峥的四年里,以她女性特有的敏感,也得知高冷的宋曼姝暗恋这位付师兄。

    当年她对宋曼姝敌意满满,可此时此刻,却有种回想起过往青春的伤感。

    那时候真好啊,哪怕针锋相对都是好的。

    姜可只看了她一眼便别过头,急急地往病床上望去。

    付峥似在睡觉,阖着眼睛。

    惴惴不安的心稍微平静一些。

    宋曼姝刚才看过付峥伤势,此刻只暗中量她。

    姜可穿着病号服,她没有化妆,憔悴苍白,眼皮也有疲倦的浮肿,没有大学时明媚艳丽的少女模样;宋曼姝一身浅灰色套装,勾了眉描了唇,气质冷淡却优雅。

    宋曼姝难免得意,但想到付峥竟愿意以命救他当年看不上的女人,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宋姐,病房不宜太多人。”圆寸比了个请的手势。宋曼姝抿了抿唇,退出病房。

    一时间,病房安静下来。

    秋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时不时有几片着旋落下,落在玻璃上。

    姜可坐在床边,托着腮,很认真地望着床上的男人。

    灯光并不太亮,他的脸一半沐在阴影中,鼻梁挺直,嘴唇轻薄,下颌上有硬硬的胡茬。

    她忍不住就想去抚摸。

    姜可也确实这么做了。

    手指慢慢地从他的额顶到鼻梁,再到嘴唇,再往下。摸到下颌的时候,她看见他短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眼睛慢慢睁开。他的眼睛不大,眼形狭长,笑起来的时候会有微勾的褶子,有些沧桑,也有些温柔。

    看见她的那瞬,黯淡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姜可没想到他会醒来,睁大眼睛,一时不出话。

    付峥细细地看了她一会,道:“…可可。”

    喉头滚动,声音又低又涩,十分暗哑。

    姜可心里酸涩,脸颊往前贴了贴,静静地趴在床头,垂着眸量他。看着看着,眼底的雾气弥漫开来,几缕发丝遮住了湿漉漉的眼睛。

    “对不起。”她声音的,软软的。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那么笨,什么都做不好,就不会弄错一批单子,更不会找别的厂子,不会去那种地方,他就不会受伤了。

    她还给他赔了那么多钱,被他的家里人误会,对他失望。

    “对不起。”她低声重复。

    “你对不起什么?是我不好。”付峥声音还很哑,但十分温和,“让你吓到了。”

    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脑袋,安慰她一下,但发现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气,动都不能动,完全无力。他苦笑了一声,伸出酸痛难忍的左臂,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姜可注意到那只包裹在绷带里的手,咬紧了嘴唇。

    这两天,她从圆寸那里得知,保安骨折了,业务员轻微脑震荡,但好在性命都无忧。她其实很想想问问一些其他的事情,以前的事情,但看付峥这样倦怠,也不忍心了。

    室内很安静,旁边的香水百合散着淡淡的馨香。姜可没再问别的,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好好休息。

    付峥却没有再闭上眼,一直望着床边的女人。

    姜可略有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可是她被他看得太认真,没过一会,就只能再转过来,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睛,她瞪了他一眼,:“你再睡会吧。”

    付峥仍没有睡,他仍看着她。

    看着她略有苍白的脸颊,有些干的嘴唇,有些肿的眼睛,还有在灯光下,脸上很很细的绒毛。

    难得的,她的表情不是刻意的笑,或者淡漠,而是一种真切的关心和心疼。付峥身上很痛,右手也不知道会如何,家里的事情也足够他烦心,但是看着她这幅样子,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他有一种很快乐、很满足的感觉,胸口都被涨满,充满了砂糖一样的甜。

    在姜可第N次转开目光,又因忍受不了男人炙热滚烫的眼神,再度转回来时,她忍不住了,冲他道:“付峥,你能不能闭上眼睛休息啊!”

    女人柳眉倒竖,语气也不好,带点愠怒,但到底怕太大声影响他,最后声音又下去,还有些被看得羞涩。

    奶凶奶凶的。

    床上的男人没忍住,低低地笑了,胸腔都跟着微微震动。

    但他仍没放过她,甚至有些愉悦地盯着她,哑着喉咙商量:“那你亲我下吧,亲我下,我就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