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嘿,把你身体给我用用!
乌云翻滚着从天边而起,向着整个天穹涌动。
星辰月色渐渐被遮蔽,只剩天地间昏昏沉沉。
是一个伸手难见五指的夜。
谭山市的中夜灯火渐熄,仅有大路上的路灯朦朦胧胧的亮着。
顺着两条幽然路灯蜿蜒远去,是一段只可肩行双车的山路。
爬坡而至山顶,那里坐落着一间道观。
紫玄观历史悠久,却被翻新理的很好。
观内百来道士们,大多已经睡下,唯有观主院内还亮着几盏气死风灯。
道士将院子里的几盏灯关了,院子里便只剩下几串前阵子过节时、买了挂在树上的太阳能LED灯串儿,在那儿闪烁。
他转头望了望敞开的正堂里,侧对着门、席草团而坐的老观主。
老观主苍白的长发在头顶一丝不苟的扎成髻,一身旧道袍洗的干干净净,穿的服服帖帖。
端正利落的老人家,团坐时背脊笔直,面容庄正,精神很好的样子。
只是……
此刻,老观主又对着草团对面桌子上放着的酒壶传道授法呢。
即便师兄长们师父一生如此,还守着那酒壶不曾离开道观一步,可他还是不太习惯眼前这样的画面。
静谧的夜里,这一幕实在瘆人。
道士了个寒颤,朝着师父深鞠一躬,便轻手轻脚的出了观主院落。
院门合上、道士离开的一刻,立即便有一道清朗却哀怨的声音,于正堂屋内响起。
尽管正堂里只有老观主一人,这年轻的声音,却绝不是正朝着酒壶讲堪舆之术的老观主的声音。
“好闷啊!”清朗的声音幽幽咽咽,竟似是从那酒壶中传出。
“闷就好好跟我学相地风水术。”老道士听到这声音,立即伸手在酒壶上摸了一把,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酒壶平平无奇,铜壶外尽是斑驳,一看就是一个人随身携带,磨旧了的一把最普通酒壶。
壶中鬼魂听到老道士的话,心里更烦。
十几年如一日,天天就学这些玩意,烦也烦死了。
九年义务教育还有周末和寒暑假呢,它却被圈在这酒壶里学道家灵宝道人的术法,日日无休!
再,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学那些屁玩意有个鸟用!
“道长,您怎么从不教我驱鬼捉妖术啊?”壶中鬼魂尽管满腹牢骚,语气却恭敬。
它从恢复灵智起,便是在这堂中壶里,面对着这个老观主。
走也走不了,动也动不得,给困着,不知过去,也没什么未来。
鬼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是子鹤,我并不会驱鬼捉妖。”老观主的看相、堪舆之术精湛,这也是这道观至今仍香火旺的原因——
城市里的富商官员很多都来观中找老道看财运、问吉凶,一问一准。
捐赠供奉自然少不了。
“您不会捉鬼?那您怎么捉到我的?”叫做‘子鹤’的壶中鬼,声音瞬间提起劲儿来,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谁是我捉到你的!”老观主沉吟半晌,突然幽幽道。
他望着面前酒壶的眼神,渐渐黯淡,似有无数过往涌上心头。
室内暖黄色的灯光并不明亮,映的老观主面上神色莫测。
接下来,无论‘壶中鬼’子鹤什么,老观主只唉声叹气,再不开口。
待夜色愈深,观中突然失火。
老观主猛然从半梦中惊醒,室内灯光还亮着,四周弥漫着烟呛味。
他朝堂外望,便可见院外前庭有火光,烟气冲天。
他乍然起身,伸手在酒壶上摸了把。
子鹤立即道:“你摸我干嘛?”
老观主听到这声音,这才定了心,淡然笑道:“你可愿意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不愿意!老牛鼻子!
不过子鹤权衡一二,还是假意道:“当然愿意。”
“那就好……也就剩下我们俩了……”老观主摸了下酒壶,像是在摸一个孩子的头。
罢一句意欲未名的话,他转身走向堂后室,去拿自己的拂尘。
他已算到,今日遇到的肯定不是火光之灾,而是人祸。
拂尘是他可以拿在手里的唯一自保器物,他曾经跟着师傅学道,一点增加战斗力的道术没学到,也就这拂尘还能拿着驱驱邪。
可就在老观主从箱子中拿出拂尘的瞬间,突然听到前堂中传来一声闷闷的‘啵’的一声。
他一双眼睛猛然瞠大,身体一个战栗,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松开手指的箱子盖,盖子发出一声巨响,‘咚’的砸在箱子上,他全然顾不上,转身就朝着前堂跑去。
转出来,他忙望向方才摆放酒壶的那张桌子,上面空空如也。
冲到桌前,果见桌上洒着些红色液体,老观主拇指在液体上一抹,凑到鼻尖立即嗅到浓浓的血腥味!
转身朝着门外望,院落昏黑,院外有道士道童们为灭火往复奔波的声音。
“师父!”之前给老观主关灯的道童一把推开院门,冲进来想向师父汇报起火之事,却见师父正焦急的站在堂内桌前。
待师父回头望过来时,一双眼满是凶戾之色,吓的道童后退一步,双眼含惊,早忘了自己要什么。
老观主见道童表情,忙用力眨眼呼气,嗖呼间恢复平和表情,才道:“有贼偷了那酒壶,所有人都喊起来,搜山!”
道士忙回神应声,转身又跑出去传达观主的命令。
老观主攥紧拳头,拎着拂尘走出正堂,穿院而出。
踏出观主院的瞬间,他顿了顿才大跨步而出——百年来,他第一次踏出身后这院子。
他直穿过前庭长廊,朝着道观外门而去。
路过道士纷纷鞠躬行礼,有些惊异的看着老观主——老观主居然离开他的院子了!
“不要行礼了,搜山!”老观主命令道,虽然上了年纪,身手却还矫健。
今日来偷酒壶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老观主的院子里,有一个风水困局,是老观主的师傅布下的。
专门用来困住壶中鬼魂。
而那酒壶,只是局中一笼——装魂养魂的器物。
所有的风水局,都无法做成绝困局。
天地间的风水局,必然有一个契机,是旁人破局的突破口。
老观主的师傅布下的这个风水困局虽然高明,却也同样有这样的突破口。
一个这世上明明只有师傅和老观主知道的突破口——
唯有属羊、阴七月半零点十四分出生的女人,且正来月事时,才碰的了这困壶,走的出他的观主院。
偷壶的一群人到底什么来头!
全观无论老少道士,尽皆出动,从内而外兴师动众的搜查。
整个道观,最不能丢的那个东西,丢了。
暗夜中,只有紫玄观内火光、灯光点亮道观。
而出了道观的这片紫玄山,却仍是漆黑寂静一片。
……
紫玄观如大多数道观一样,建筑形态保留着历史感的古朴风格。
砖墙青瓦,地上铺着青砖,虽然理的很好,不少砖瓦之间还留有青苔。
黑衣女人忍着腰酸不适,手里捧着酒壶,躲开四处搜查的道士们,穿过古式长回廊,朝着道观大门疯跑。
一边跑,她一边对着蓝牙耳机道:
“我进去之前,那老道士在跟人话,我明明听到两个人的声音,可屋子里只有老道士一个人。太邪门了,钱绅,你在哪儿呢?”
女人喘的很急,气声不稳,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焦虑和恐惧。
蓝牙对面叫钱绅的男人压低声音道:“我在后院,王先跑去开车,老李身手最好,他去前门调虎离山。我过来接应你,咱俩在进来的那棵树后集合。”
“好,你快点儿,我刚才捅倒了一个道童,险些被抓到,你也心点。”
女人抹了把汗,突然一个道士从前面的长廊里跑出来。
她忙躲到柱子后面,幸亏今夜格外昏暗,加上她身材瘦削,又穿一身黑衣。
道士并没有看到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又举着当手电筒用的手机跑出去了。
女人皱着眉,不敢耽搁,忙绕过回廊,躲躲闪闪的快速朝着道观西边的一个偏庭跑。
道观里的道士们都在往道观外跑,观内反而太多道士。
女人一路跑,一个道士也没遇到。
可她却总感觉四周似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抱紧了怀里的酒壶,不时要略停顿驻足向后看。
每看一次,她就变得更慌张,心跳速度也变得更快。
但身后明明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跑的急,只听的到自己急喘的声音,停顿时又忙屏息凝神倾听,四周除了微风声,甚至没有虫鸣。
她抿住唇,莫名的越跑越慌。
每次屏息听,都没有其他声音。
每次回头量,四周都无人影。
但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却越来越重,每次急喘着疾行时,又老觉得耳边有另一个人喘息的声音。
想到这里,女人只觉得毛骨悚然,不敢多想,只咬着牙全神贯注于脚下的路,并确保自己不会被道士发现。
跑了一会儿,她只觉得双臂发酸。
这酒壶,一直都这么沉的吗?
女人感觉自己跑了很久,浑身冷汗,双臂酸麻,手里的酒壶几乎要捧不住。
好在,前面就是跟钱绅约好的那棵老树。
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昏暗的偏庭里空无一人,只有房屋树影栋栋。
目的地近在眼前,且没有道士追来。
心中微松,她回过头想往树后躲,树后的黑暗中却突然窜出一条黑影来。
女人本就紧张慌乱,惊骇之下张口要叫。
黑影忙捂住女人的嘴,“是我。”
正是与她通电话的钱绅的声音。
“你怎么突然窜出来!吓死我了。”女人在钱绅松开手后,低声抱怨,声音都是软颤的,显然被吓的不轻。
她一身冷汗,衣服黏在身上,微风吹过时凉飕飕的,寒意直往脖领里钻。
女人了个寒颤,想要将双手捧着的酒壶抬起来塞给钱绅,却发现酒壶如铁墩子一般沉,她竟然无法将之举起。
“你快把这酒壶接过去。太不对劲了!它怎么越来越凉,越来越沉……”她压低着声音,颤着语调急促的催道。
钱绅一边将女人拉到树后阴影中,一边抱怨:“孙芳你这怎么一惊一乍的,不就是个酒壶吗!”
“上面让我们这么大费周章的来偷,怎么可能是个普通酒壶。别磨蹭了,快点接过去,我要捧不住了!”女人竟被酒壶坠的腰都弯了下去。
钱绅见她模样,怕她将酒壶掉在地上摔碎了,忙弯腰要去拿她手里捧着的酒壶。
两个人话间,谁也没有注意,一股黑烟穿透酒壶散了出来,灰暗中凝聚,隐约是个人形。
就在钱绅手快碰到女人手里的酒壶时,突然有人轻轻的喊了一声:“孙芳。”
女人弯着腰,下意识的便应了一声:“嗯?”
下一刻,她身体突然如弹簧般挺直。
钱绅被吓了一跳,直起腰朝着女人脸上看,才要抱怨,却戛然闭嘴。
两人因离得近,借着偏庭里挂着的气死风灯,他能清楚的看见女人脸色瞬间变得青灰,双眼瞪大,眼中却像是没有神采,呆滞而晦暗。
她不仅弹直了腰,整个身体也都显得僵直。
——脖子梗直,手臂僵直平伸,整个人如被掰直了所有关节的木偶般,以古怪的姿势站立,不动了。
“你……”钱绅才要开口,女人又突然像散了架,整个人一瞬间便软倒了下去。
钱绅心里冒寒气,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炸了开来,可他心里还存着一丝理性。
在女人倒下去的瞬间,他忙伸手一把抢过酒壶——这是他们这次的任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来偷一个酒壶,但绝不能让它碎了。
酒壶入手的瞬间,钱绅差点将它丢出去。
触手凉的跟抓在零下四十度起了霜的寒铁上一样,刺痛和寒意顺着手掌爬上手臂,他汗毛根根立起。
刚才……是不是有个人喊孙芳的名字?
可是……可是……这就他和孙芳两个人啊!
心里发毛,他不敢多留,想将酒壶揣兜里,丢下女人爬树跳出道观。
可他转身往兜里塞酒壶时,邪门儿的发现那酒壶竟像长在自己左手上了。
钱绅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左手已经冰的失去触觉,他哆嗦的盯着自己的左手和手里的酒壶,牙齿直颤。
脚边倒着的女人再没有动过一下,四周是无边的黑暗,远处道士们搜山搜道观传来的嘈杂,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钱绅清楚的感觉到了死亡压迫而来,恐惧让他浑身发颤,肌肉痉挛。
这一刻,他甚至不再害怕被道士发现,想要大声呼救。
可是着颤想要张嘴,却发现自己舌头僵硬,竟无法话。
他不敢再留,抬头看了眼身边的大树,准备就这样攥着酒壶爬树试试,却听耳边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钱绅。”
“啊……”钱绅下意识的便应了一声。
可紧接着,他瞪大了眼睛,右手一把抓住身边的树干,朝着四周慌乱的寻找。
谁……谁在喊他?
方才喊他名字的声音,又低低的笑了起来:
“嘿,把你身体给我用用!”
这声音明明是预言钱绅将死的丧钟,可听起来,竟透着无边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