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绿池塘藏睡鸭，淡黄杨柳隐栖鸦。这良夜迢迢人初静，一炷清香祷月华……”

    沈青青坐在乌桕树下的藤榻上，膝头摆一本旧书，教霜官儿认字。

    “嫩绿……池塘……额……姊姊，这个是什么字？”霜官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是‘藏’，《文》上：‘藏，匿也。昨郎切。’”沈青青弹了一下他的额角，“笨蛋，认真学。”

    霜官儿皱起眉，他平日在沈家向来被老太君惯着，跟着沈老太君学会了一口伶俐的官话，却不曾识得字，吴氏则恨不得这外甥长成大字不识、一无所能的公子哥，也从不提起送他去沈氏族学的话。

    “姊姊，你看，有人来找你了。”霜官儿眼尖，指指篱门外，转着眼珠道，“是昨天来过的那个哥哥。”

    “菱娘子。”那人走进院子，拱了拱手，“我请菱娘子来了。”

    “好。”沈青青转向安坐在榻上刺绣的沈老太君，“老太君，青青先去城中了，铃她们一会儿都来陪您话呢。”

    沈老太君慈祥地点点头，放下手中针线活，向她笑笑：“去罢，早去早回，我们还等你吃中饭呢。”

    “霜官儿，好好认字，等我回来要问你呢！别想着躲懒。”沈青青看着那调皮的孩子，作势咬牙切齿。

    陆家派来的青年采办叫作陆庭，是陆府的一脉旁支，平日为府中跑跑腿，搜集平江城中各样新奇有趣的物件，混个生活。

    他来请沈青青，自然不是认为沈青青是个“新奇有趣的物件”，而是因陆府近日大兴土木，新造起了一个花园，花园落成，里头自然得栽培草木。他听得近些日子，在平江城中，沈青青的花卖的最好，又知道她是沈家的表姐，遭舅母迫害，目下生计艰难，尚有几分帮衬的意思在里面。

    “霜官儿也开始认字了，往后我这个哥哥可是要被他追上了。”陆庭驾着一辆精致的车来的，恭谨地将沈青青请上车后，一边驾车，一边隔着车帘与她闲谈。

    “怎会？霜官儿那个懒虫，学的真够慢的。”沈青青倚窗笑着，除了眼底掠过的一丝阴暗外，几乎已经看不到午夜那个噩梦留下的痕迹了。

    陆庭驾车离开白云村口，向村口看热闹的顽童们吹个口哨，又问道：“霜官儿学的是什么书？”

    “这能有什么书？”沈青青失笑，声音明快，不带一丝芥蒂，“平江城也有不少人知道的，我们老太君原先可是余杭名伶，名动天下的那种，我翻出来教霜官儿识字的，自然是戏本子了。”

    陆庭也笑了，不禁回头撩起车帘看向车内的少女，她大病初愈后的脸上已有了些许红润的颜色，带着少女的鲜活与明丽，还有一丝张扬，仿佛大漠上驰骋的野马一般，再不是从前软弱可欺、沉默无言的样子。

    “霜官儿才多大点年纪，你这做姊姊的，就教他学坏，看这些闲书。”陆庭笑着摇摇头，“我家中倒有些《千字文》、《百家姓》的，从前开蒙的时候用的，现在也用不上，不如明日给你送了去，也好让霜官儿有些正经书看。”

    “也好，那我先谢过十一郎了。”沈青青心情大好，笑道，“这世上果然还是好人多。”

    陆庭哑然失笑，又有些黯然，听闻她在沈家时颇为受气，现在看来，只怕毫不夸张。

    马车进入平江城西侧城门，街道两旁喧嚣声渐起，沈青青和陆庭各自安静下来，不再攀谈。

    不多时，马车一顿，只听陆庭在外轻轻扣了扣车壁：“菱娘子，到了。”

    沈青青轻快地跳下车，将陆庭和出来迎接的陆府管家陆符吓得不轻。

    陆符捏一把花白的胡须，一边引着沈青青和陆庭从侧门进去，一边笑道：“老夫活了这么些年，再没见过菱娘子这般顽皮的娘子……真要的话……”他想了想，道，“太后就是咱们陆氏婉娘，长公主和皇后娘娘时候倒是常来我们这院子里寻四娘子玩儿，姑嫂两个一个极顽皮，一个极文静。”

    陆府的宅子很大，两侧游廊都是朱红漆涂的，檐下有着雕花的隔断，青金色的，与红色的廊柱一映，显得金碧辉煌。穿堂处摆了一张极大的汉白玉屏风，屏风上刻着一位宫装美人，裙下大朵的牡丹开得绚丽喧哗，正是已经过世的太后陆氏婉娘。

    陆符引着沈青青从屏风右侧转过，再从正房西侧的月洞门穿过，这才进到陆府新造的园子内。

    这园子与陆府华丽恢弘的样子不同，走的是巧精致的路线。

    陆符带着沈青青四处转了转，几处楼阁已经竣工，只是四处还未栽植应景的花木，地上丛生着几簇荒草，将整个园子衬得落寞了几分。

    “庭哥儿，我还有些事情，你领着菱娘子在这里好好看看，种哪些花儿好。”陆符向沈青青道个歉，拢着袖子匆匆去了。

    “府里气氛有些奇怪呢……”沈青青看着陆符匆匆离去的样子，若有所思。

    陆庭看看四周，确认无人旁听，道：“昨日瑶花节，我们家的婢女碧兰死在了瑶花祠里头，这会儿提刑司的两位公事大人来了，管家忙着去接呢。”

    “这样……”沈青青没接话。

    “这里是荷塘。”陆庭见她对此不感兴趣，也不再，在伸入水面的木台上坐下，随手扯了脚旁一茎狗尾草，叼在嘴里，有些含糊地道，“老爷原本算种菱的，昨儿听薇娘她们从瑶花祠回来，起菱娘子种的荷花颜色鲜亮，花期又长，极是可爱，因此老爷吩咐了，千万将菱娘子请来，为我们看看，这片池塘里头种荷花可好？”

    “这片池塘水域宽广，水也清灵，比府里头那一片倒是好呢。”沈青青笑道，“花这个东西，其实怎么种都好看——只是不知，你们这个园子要用来做什么？”

    陆庭皱一下眉，“这话倒也不怕告诉菱娘子，我们府中建这个园子，为的是明年接驾——明年是太后的五十阴寿，圣上和娘娘要带着太后的牌位归省，而且，从前太后还是吴越王妃的时候，归省也不过和旁的高门大族仿佛，如今可不一样了，半点怠慢不得。”

    陆府第一次碰上迎驾这样的事情，而且又是太后的五十阴寿，生怕一个疏忽，犯了忌讳，得罪了帝家，那平江四大族的名头可就不保了。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陆庭没出来的原因，就是陆家想将陆薇薇送进宫里去，再与帝家结一门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