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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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氏在桐城是大族,门庭森严,从不见毫无来由的客人。

    看门的童望着行走在庭院中的女郎,霎了霎眼。

    那女郎自称“阿青”,指名道姓要见府中四夫人,并附上一环白玉镯作为信物。

    童很不解,一个连来历都不愿透露的女郎,为何能让族中老人都大惊失色,亲自吩咐快快领她进去。

    庭院内遍栽翠竹,卵石铺成蜿蜒径,青石的雕花栏内,栽种着一律素色花卉,香气馥郁。

    引路的侍女走在前面,那女郎一身暗青衫子,里面衬着雪白绸衣,袖角露出一片金色的海棠花。

    童抬起头,不由咽了咽口水,虽来历不明,但真好看。

    女郎消失在石径尽头,足尖轻点重叠的石阶,走进四夫人居住的院。

    童坐在门槛下,咬一口从院子里采来的青果,四夫人很少走出院子,除了发脾气时,四夫人性情温柔,甚至软弱。

    她生得很美,一双眼总是含着忧愁,让人怜悯。

    方氏虽是世家大族,但阖家上下对四夫人百般包容,或许便因她生了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孔。

    隐约听人起,她未嫁时的名字叫作魏玲。

    侍女在青竹帘前停步,躬身一礼,“娘子,便是此处,四夫人在里边等您。”

    “多谢。”沈青青握着手中白玉镯,轻轻踏过低矮的门槛。

    屋内飘浮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四处堆放着习字的纸,纸上字迹累然,一笔一划硬朗隽秀,与端坐在窗下的那体态柔弱的美妇人相差甚远。

    很难想象,这些字真是出于她手。但孝清帝就是如此,在习字时硬生生将魏玲原本柔弱的字体扭转了过来。

    “玲娘。”沈青青远远望着她,竹帘在她身后落下,窸窣作响。

    “阿青……阿青,真的是你……”魏玲侧过头,一双眼中霎时滚下泪,哽咽难言,“你……真的没有死……”

    沈青青慢慢走到她身后,双手轻按在她肩头,“是啊,玲娘躲在这里,我寻到了呢。”

    “呜……”魏玲将脸埋进双手之间,泣不成声。

    从前在北都宫中时,她胆怕生,常常躲起来不肯跟着孝清帝出席宴席,每每都会被越青寻到。

    那时候,她总会这句话。

    一回首,竟已过去近二十年时光。

    少时相交,竟足足分别了二十年,期间家国破碎,父母亡故,所知所有,飘零殆尽,苍茫寥落。

    沈青青在她身旁坐下,抬眼望着窗外摇动的竹影,窗格旁,挂着一幅画卷。

    画上一片皑皑大雪,大片留白,在画卷偏上的位置,一扇青色的大门半掩,裹着红色雪毡的女孩正低头收起伞,跨出门槛。

    那是她接到父命,离开北都宫中,返回江南时的画面。

    “那时我们交换的镯子。”沈青青摊开手,露出掌心玉镯。

    玉镯像雪一样冰凉,没有一丝杂色,甚至没有一丝颜色,只是纯粹的白。

    魏玲用丝帕垫在眼眶下,慢慢吸去泪水,侧头量一会儿玉镯,轻声“咦”了一声。

    “字呢?”魏玲褪下自己手腕上镯子,镯子内壁上清晰地镌刻着一个“青”字。

    “我离开北都时,皇伯父曾前老内侍传口信,要我销去内壁上的字迹。”沈青青拿起魏玲的镯子,从指间斜出一柄巧的刻刀,向着内壁轻轻一转。

    细的玉屑散落到檀木书案上,沙沙作响。

    魏玲愣怔地看着她,迟迟问道:“为何?”

    “因为那个镯子上刻的不是娘的名字,不知道的人会弄错啊。”一个脑袋从琉璃屏风后探出来,弯起眉眼一笑,“大姐姐,你对么?”

    “吓死我了。”魏玲将手捂在心口,嗔道,“七郎,你怎来了?”

    “我在大伯二伯那里听到,有个很漂亮的大姐姐来拜访娘亲,因此在先生那里告了假。”孩童年近十岁,生着一双伶俐聪明的眼,歪头量沈青青,“真的很漂亮呢。”

    沈青青垂眼一笑,“恐怕,你要叫我一声姨姨,而不是姐姐。”

    “我才不。”男孩扮了个鬼脸,从书案上抓起一方用玫瑰汁腌渍的青梅干,飞快地跑进院子里。

    “七郎顽皮,阿青,你不要理他。”魏玲无奈摇头。

    “不,他得很对。”沈青青点头,“我年幼离家,一去数载,不知情的人,会因镯子上的名字,将我错认为玲娘。”

    “啊……?是么……”魏玲皱起眉,含泪的眼因吃惊而微微瞪大。

    还有这样的事情吗?她活在一个精致的空中楼阁中,理所当然地认为事情会按照实际发展,从没想过,世上存在那么多的误解和猜忌。

    沈青青低头一笑,放在膝头的手猛地捏紧,“而玲娘,是乐山长帝姬的长女。我曾听皇伯父提起过,乐山姑姑曾与我父王约定,要亲上加亲,令儿女……”

    “阿青,你是……?”魏玲性子柔弱天真,但心思玲珑,一点就透,此时正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望着沈青青,“你回江南后,有人将你认作了我?”

    年幼离家,数载后从北都归来的郡主,手腕上戴着镂刻着“玲”字的玉镯,又加上彼此父母的一句戏言,不知情者或许真会认为,被接回江南的,是将来的世子妃吧?

    魏玲低下头,双肩不由地颤抖。

    她不明白人心险恶,也不明白这样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只是出于本能地感到害怕与寒冷。

    “我们明白得太晚了。”沈青青轻轻叹息,孝清帝是何等远见,早早预见到了这一环交换的玉镯会惹来麻烦,因此命她千万销去字迹。

    但她当时却没能领悟其中深意。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吗?”魏玲又开始淌眼泪,“十年前,我听他们,阿青死在了塞外。可是我……不信……”

    沈青青静静望着她,那是笼中的金丝鸟雀,只看见了美满,因此不信人间有离恨,也不信人间有白头。

    她曾经也是如此。

    孝清帝很宠爱她们,为她们安排好了一切,从到大,很多精致绝伦的去处,但……再漂亮也终是一个笼子。

    父亲一道家书诏她回吴越,孝清帝将她从漂亮的笼子里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