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流花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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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真是,”朱老师缓缓话,缓缓摇头,“学校里这么一整,真不知道他会出什么岔子来。

    学校里?余正夏惹到谁了?余正夏他能惹到谁?裴老师如此想着,批完了臧晓宇的默写卷。总共五十道题目,答对的只有十道,然而,裴老师标出来的错题,并未满四十道。她一贯在默写卷上有错挑错。这回,无意间,她却剩下五条漏之鱼。

    “我现在真不知道咋整,愁死人了,”王老师两抱头,“他自己也是不够坚强,被别人稍微议论个两句,选择题就哗地一下错一大片。心理素质太差。”

    “唉,家里不好的就是不行。”朱老师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去年春天,她听二十班班主任,“金钱豹”三个姑娘,就有“家里不好”的。这两位要是知道了这事儿,又打算怎么解释?

    “我,晓红啊,以后就是要带有色眼镜看这种学生。”

    高二第二教研室有个窗户,恰好离着裴老师办公的位置不远。窗户里,天际正呈现爽朗的蓝。“就是”二字如此用力,一被出,天际的蓝里,即刻被抹杀了爽朗,被添进了寒冷。

    “朱老师,我也不是没带过单亲的,不止单亲的,别的家里不好的,也带过一堆了,”王老师的话,听起来还没炎炎盛夏中蚊子的嗡嗡叫声好听,“我好久前就真真发现了,家里越不行的,孩子就越不行。平时看上去像个人的,也不行。”

    裴老师死死使劲,才勉强按下心头那份要批判的冲动。批判的冲动如此强烈,可她无从下口。

    “要不是有奖学金,我之前真不想费心费力对余正夏那么好。”王老师的话是那么流畅。

    “对的,你哪那么不开窍,”朱老师起来噼里啪啦,“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朱老师啊,他家还不是一般的单亲。他爸吃兴奋剂被查出来了,然后畏罪潜逃了。”

    “他爸是运动员?我以前还不知道。”到这儿,朱老师似乎闻到了什么非常好闻的气味。那似乎是鲜血淋漓。

    “对的,江苏那边的,”王老师边边点头,“他们运动员,都这样儿。找个不吃药的,比上天还费劲。”

    他们运动员都这样?

    裴老师眼前,跳出个一米八八的大高个来。

    上节语文课前的课间,他拿出,蜷缩着身子。他以为没有老师会知道,但裴老师一眼从他帅气又调皮的笑脸认出,他定是在看那部风靡年级的动画片。

    裴老师猜得正好。臧晓宇正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两只讨人喜欢的可爱猪,画得跟人儿似的,他们满身泥巴,拖着串泥脚印进了屋,一大一两颗脑袋上,猪鼻子都长长的、粗粗的,活似一大一两架吹风。

    “哦我的老天呐!”动画片下方字幕,打出屋里猪爸爸的话。大猪、猪、猪爸爸,加起来,活脱脱三台吹风,大各异。

    “爸爸爸爸,你猜猜我们刚才干了什么?”大猪问她的爸爸。

    “让我猜猜,”猪爸爸托腮,“你们刚才看电视了?”

    “不对不对!”

    “你们刚才洗澡了?”

    “哈哈哈哈哈,蠢得跟猪似的。”

    臧晓宇想着,恨不得笑出泪来,回过神来,他更恨不得笑出泪来:还真是猪。

    屏幕上,猪回头去看大猪。二猪对视着,忽地咧开嘴,“哈哈哈”笑起来。

    “不对不对!”大猪边,边抑制不住地笑。

    “我知道了,你们刚才在泥坑里跳来跳去。”猪爸爸这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没错没错爸爸!”大猪脸上的笑容越发喜悦,“我们刚才在泥坑里跳来跳去!”

    “呵呵,看看你们弄得多脏啊!”

    猪爸爸话音落下,三只猪开始一起大笑。臧晓宇没带耳,听不见混进猪叫声的笑声。可是他一看到大猪猪在笑,就自主想象到笑声里的声声猪叫。他开始声学着猪叫,声带颤动、气息控制,惟妙惟肖。

    “四千年一遇猪成精。”言道明着,上却停不下马上就要迎来胜利的一局绝地先锋,“十七岁非洲男神臧晓宇的堕落。”

    “让我看看,是谁又要成为社会人啊?”裴老师早就依循猪叫声,轻轻走到离臧晓宇不远处。

    “他,”贝程橙左食指自然而然地伸直,装出一副要告状的语气,“裴老师,我一转到咱们班,他就要我跟他一起成为社会人”

    言道明听见她的话,一哆嗦,输掉了原本稳操胜券的一局。

    “臧晓宇,你又要当社会人,又学猪叫,又要拉着别人当社会人,”裴老师温柔的话里,满满含着笑,“你当你的社会人去,你别耽误别人,尤其别耽误课代表,他还在看课本呢,别打扰他。”

    “好的好的,明白了,老师。”臧晓宇跟老师话,爽朗大笑却停不下来。

    没过多久,裴老师就轻步到讲台上,去准备语文课的ppt。

    臧晓宇也是这样吗?臧晓宇也会这样吗?

    看他还是个孩样,还在看猪蕾琪。他应该不会和兴奋剂之类的有关系。

    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

    可是,他短道成绩好像不是太好,应该是没在吃药的。

    可是,再怎么,他也是省队的。早前听谁过,省队以上的选,职业生涯都是药喂大的。

    没有根据的传言而已。

    可又怎么确认他没在服用禁药?

    暂且相信他,相信他不属于那类“药人”。

    他吃饭都要现跑基地去吃,喝水也很心的。一切都这么心翼翼,仅仅是为了药检不被查出阳性,为了不因莫须有的理由而被禁赛。他有次亲口跟她过。

    大概,只有没吃药的人,才会在这些地方万般心。

    对的,臧晓宇肯定没在吃药。他是干净的。

    他要是知道最近学校里这些事,会怎么看待余正夏?又会怎么看待自己以后的职业生涯?

    他要是知道了,大概更不会去吃什么兴奋剂了。只要他还爱他以后的孩子。

    天真弥足珍贵,倘若沾上污渍,便无从从头来过。

    她对默写卷心不在焉,却还是用并不慢的速度,批完了、改完了它们。离早自习——其实所谓的自习,早就在各科老师的占据下,变成了早课——还剩三分钟,她得动身去二十班教室了。今天早上的二十分钟,裴老师打算讲评二十班的随笔。

    拎起印了吐司片的帆布包,与几位老师道过再见,她往二十班教室走去。

    她从朱老师和王老师那儿听到的,诱导着她,去想钱真洋:钱真洋,钱真洋的母亲,钱真洋的父亲,钱真洋的姐姐。想着想着,她已踏至一楼,踏至高二二十班前门门口。

    她推开前门。学生们稍微有点吵闹,一见她进来,吵闹渐渐休止。于渐弱吵闹声中,她一眼看到钱真洋。她仅仅是在掏书包,想拿文具袋出来,可一张像猫又像公主的娃娃脸,没有卸下浅浅的笑。换班主任一个多月来,笑颜每日如此。教室外,花也开好了,和笑脸一同。天幕不再寒冷,重现四月应有的爽朗。

    裴老师一如既往,将帆布包放上讲台。她拉开帆布包拉链,抽出几本随笔,内心默念着,心愿饱含希望:

    你们都加油。不是你们的错。你们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