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新客旧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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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老师好!”

    要不是不得不在蛋糕店里正面应付她,他一点都不愿叫出这声老师好,不,分明是半点都不愿。尾女孩也好,店里的几名顾客也好,纷纷抬头去看钟老师,又纷纷抬头去看收银台那边。

    “啊,是余正夏啊,这么多年没见,老师可想你了。帮你妈忙呢”

    钟老师脸上快要放不下成堆的笑了。忽然涌出的笑容,快要流淌出来,恨不得溢得到处都是。

    余正夏呵呵笑着,寒暄着,应付着。他祈愿着,祈愿自己可以不出疵漏,祈愿自己有能力把最想对她的话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藏得除了他本人,无人能够发现其踪迹。

    马尾女孩望着钟老师和余正夏,感慨着。师与生多年未见,能在蛋糕店重逢,真美妙。旋即,她的思绪稍微停了停,质疑起方才的感慨来。

    “啊我一直都想回母校看老师来着,”余正夏的反应快得令他自己无可置信,“上中学了,一直很忙,一直没抽出空去看您”

    怎么可能抽不出一点闲暇去见她,怎么可能。

    回答完,余正夏在心底暗暗嗤笑起自己找的借口。金海一实验也好,她的家也好,从他家这边走路走个七八分钟,都能到。一次简单的拜访,最多也只会占用半个钟点。三年多时间里,连半个时的闲暇都没有?理由蹩脚得不能再蹩脚,她是绝不可能相信的,他想。

    “没事的,有空记得过来看望老师,老师我就心满意足了。”她笑吟吟的,“你现在在哪个高中呢?”

    “省实验。”余正夏再不愿多话。

    “噢,那学校挺不错的,”她仍是笑吟吟的,“你现在学得咋——”

    钟老师的余光忽然瞥到身后托着蛋糕和面包、走向她身后的几名顾客。

    “先不聊了,耽误事,”她截住话题,不太情愿,“我要一杯酸梅汤吧,常温的。”

    “好的,”余正夏照本宣科,心里有些发懵,“还要别的吗,老师?”

    “不要了。”她摇摇头,穿过两侧耳垂的两个耳环也轻轻地摇。

    “好的,一杯酸梅汤,是嗯五块钱,”余正夏本应探口而出,出酸梅汤的价钱,然而,他的话却被突如其来的糟糕回忆绊了下,险些没被绊倒,“支付通还是现金?”

    “现金吧。”她打开钱包的按扣,拉开钱包中间一格的拉链,翻出张边缘略略有些缺痕的紫色纸币,放在收银台上,她笑吟吟的模样仍然未变,笑容上,嘴角上扬的弧度也仍然未变,好似往石头上雕刻出的笑。

    “好的,正好十块,”余正夏接过钱,然后低下头,弯下腰,从一旁的饮料柜里拿出杯酸梅汤来,“需要装袋吗?”

    “来个袋吧,谢谢。她继续笑吟吟地望着她上届带过的学生。

    “好的。”

    余正夏头转向左侧,那里有一大沓透明塑料袋。他从那一沓中拽下一个,拿到收银台上,开始装对方要的酸梅汤。十个指头的配合,不太娴熟,稍显生疏。

    “谢谢你!”

    “没事的,老师。”余正夏假装出泰然自若。

    “我得接孩子去了,改天我再过来,再见了!”她提起袋子把,拎走饮料。

    “老师再见!”余正夏挥挥,与她作别。

    她出门了,她走远了,余正夏觉得,他仿佛要陷入曾经缠绕他许久的一团混乱里。时隔几年,他仍然忘不了那份混乱,忘不了孑然一人躲避混乱的经历。混乱里,是黑暗,更是绝望。

    店里的背景歌又被换掉了,后台电脑自动换上新的一首。一大帮女孩齐声唱出“你越喜爱,我越可爱”,女孩子们的歌声,活泼动人,肆意跳动着,向整间蛋糕店散发阳光般的暖意。余正夏听见了,却不愿提起劲。不知觉间,他投入身心去咀嚼,咀嚼的,则是已成过去、却又从未离去的不堪。

    多年后的偶遇,唤醒了本已半沉睡的噩梦。对余正夏而言,神贯注地收银,似乎变得有点吃力。表面上,他照旧在认认真真收银,其实,他时时刻刻都想走神。他从一位穿正红色风衣的粗眉毛女生那里,收了三块纸杯蛋糕、两杯卡布奇诺的钱,再把柜里的三块蛋糕移到托盘上、把两枚纸杯灌上满满的卡布奇诺,程如履薄冰。这种时候分心不得。

    粗眉女生非常随意地坐到一名中年男士对面,男士两鬓发灰。

    “原来是父女俩。”

    现在收银台没有顾客,余正夏向他们俩坐的位置上看去,心间荡漾起层层波纹般的憧憬,不清,也道不明。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收银台就一下子迎来好几名顾客,或是端着蛋糕,或是拎着面包,排起了不短的队。余正夏连忙收收心,专心收款。

    “你看那边画的那个兔子。”

    粗眉毛女生刚用叉子叉起了一块和碾碎的黑芝麻一起打发好的奶油,刚放进嘴里。此时,她听着对面中年男士的谆谆教诲,嘴里还含着芝麻风味的奶油,奶油口感与芝麻口感的结合,令她称心如意。听他起兔子来,她就依循他指的方位看去。

    那边,墙上挂着中等画幅的水彩画,用平平无奇的木框装裱:正是余正夏一个月前画的那幅。

    粗眉毛女生细细看去。过了会儿,她表情突然一惊,仿佛在感叹“画得太好了”。

    “要不是练过多年的专业选,绝对画不成这样。”

    一脸慈爱的中年男士从容道出他的点评,再酌上一口卡布奇诺。他话音刚落,粗眉毛女生旋即点点头。

    “不过,对于咱这种业余选来讲,这画也挺有借鉴意义的,”品完卡布奇诺的中年男士精神焕发,“首先,咱们来看看这兔子的投影”

    余正夏只想安心收银,但是,时不时有几句画画的术语,钻进他的耳朵去:干画法;湿画法;层涂与罩色;重叠与接色。等几名顾客都结完账、离开店里,余正夏才认真听起男士的话语。从男士的体态与话逻辑上,余正夏能判断出,他也许是名绘画教师,再不济,也是名对水彩造诣不浅的业余爱好者。现在,他在蛋糕店里上着绘画技法课,剖析着余正夏那只兔子的优点与不足。天赐良,有位道行深的前辈在讲评他的作品,余正夏当然要抓紧会,恨不得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听这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是怎么的。他恨不得也坐过去听中年男子讲。

    可那毕竟是父女之间的对话。父亲教导着女儿如何处理水彩画的色彩运用,女儿在虚心地听,时不时地点点头,眼里是兔子的画面。余正夏羡慕着,心头的羡慕混杂些了别的什么东西。这幅情形,教他无法不设想:如果自己的爸爸还在身边,会给他讲什么是短道速滑吗?应该肯定会的,他又想。

    他听到中年男士讲了些,迫切想继续旁听下去。可是,前方有位顾客端着鱼子蛋糕过来了,他不得不中止“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