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的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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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江立的问题, 玄商一瞬间想了很多。

    作为黑暗中潜行的野兽, 他无时无刻不想要心爱的猎物死在自己怀里,所有妨碍他们拥有彼此的人事物都是障碍。他以前确实很看南威不顺眼,甚至在心中想象出她的千百种死法, 可是经过上次的教训, 以及考虑到南威马上就要嫁人离开,他不想对南威动手了。

    这次和瘦子胖子重逢之后,胖子一味抱怨路上多苦多累,瘦子一味用时间威胁他回昆仑境, 他虽然听得不耐烦,但内容还是听全了的,里面没有提到杀手埋伏一事。

    想来是胖子和瘦子当时也想不到这些黑衣人究竟在干什么, 以为无关紧要才没。

    玄商本可以把这些都告诉江立,证明自己这次真的没有存心要南威死,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不信我?”

    江立抱着南威的手紧了紧:“我只是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如此隐蔽的布置恰巧被你的亲人发现,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晋陵侯府又是怎么来的没有一个人知道, 就像是防不胜防的幽灵。若不是心中有鬼,你为什么不可以大大方方将你的亲人介绍给我们, 反而在南威死后突然现身……”

    “你就是不信我。”玄商冷冷地笑了笑,眼中阴沉之色乍现。

    江立毫不躲闪地与他对视,两人都努力地压抑着心中的暴虐,气场强到堂外惊诧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瘦子左看看右看看,抹了抹半分真心半分假的眼泪鼻涕, 忽然灵光一现,跪着抓住江立的衣摆,急急道:“江公子,逝者已矣,深究无益,请您不要怪罪我家玄商,我那天虽然跟他过黑衣人的事情,但他记性不好,不心忘记了也是有的。”

    胖子瞪大了眼睛看瘦子——你怎么睁眼瞎话,我们什么时候跟蛇君提过这事!我们当时明明觉得不要多管闲事啊。

    瘦子悄悄推推胖子圆滚滚的肚子,暗示他别多嘴,一定要把握住这个大好的机会!

    江立低下头,语气是诡异的轻缓:“你是怎么跟玄商的?”

    瘦子道:“其实具体我们没听清,那些人话总是藏一半露一半,我们只听见他们谈论什么梁政啊任务啊在成婚当天杀死南威之类的话。”

    胖子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你怎么还是睁眼瞎话,我们明明只听见“良辰吉日动手”这样的意味不明的话,里面半点没有提到人名啊!

    江立抬头看玄商,眉眼间已没有丝毫感情,留下的只是失望到虚无的惆怅。

    “你还有什么话?”

    玄商兀自点了点头,道:“你若不信我,我确实无话可。”

    “要我相信,就给我一个解释,一个完整的解释。”从怎么会出现在花溪镇开始到胖子和瘦子隐藏在暗处的种种作为,全都要解释,这才叫完整。

    玄商自然解释不出来,他:“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再谈。”我又何尝不想知道你的一切?

    他迈步往外走,走过江立身边的时候被南威身上耀眼的红色刺了一下眼睛,恍惚间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对人类来意味着什么,当鲜活的身体化为僵硬的尸身,随之消逝的是所有欢喜忧伤的过往。

    江立放任玄商再一次从自己身边走开,突然心中发狠。

    走走走!碰上一点问题他就只会走!任性而高傲,不愿意多一句话,也不管被他抛下的自己的感受。玄商只肯面对那些温柔的,使人沉溺的“两情相悦”,却不肯面对那些残酷的,使人清醒的“好自为之”。

    心已产生裂痕,留人何用?

    思及此,江立转身对玄商吼道:“这一次你若还是走了,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玄商身体蓦然一僵,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炸开。

    ——阿彻,我们来定个规矩好不好,以后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天不塌地不陷,就绝对不能先离开对方。

    ——好。

    他没有算离开,他只是暂时回避一下南威的丧事,江立却对他出了这样威胁的话,怀疑他是想要一走了之……

    换了别人一定会和江立清楚,可是玄商什么都没,沉默几秒后,再也没有回头。

    瘦子不忍心看玄商的背影,低着头默默愧疚地想:蛇君,对不起,这段感情早死早超生,只要你平安回到昆仑境,以后可能还有再续前缘的机会。

    不得不为了这强硬的一招瘦子也是付出了很大努力的,细致观察了很久很久,彻底摸清玄商和江立各自的性格以及他们的相处模式,然后准确掐住了那个争端的点,一击毙命。

    静静地一个人走着,玄商强忍住杀死江立藏在怀中谁都不给看的冲动,脑海中纷繁的影像重现几乎让他失控。

    冒着提前化形的危险和江立回了竹林村;

    冒着反复失明失聪的折磨努力成为一个正常人;

    冒着昆仑境关闭再也回不去的危机一而再再而三地滞留;

    他所求的原本只是个唯一,却发现唯一最是难求。

    “这位公子,我看你魂不守舍,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玄商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瘦骨嶙峋的老人,没有理他,继续往前面走。

    “公子,我看得出你这是为情所困,有道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情这种东西啊……”

    玄商冷声道:“你懂什么?”

    老头笑了笑:“我不懂是因为你不肯啊。怎么样,老儿今天当一回知心人,你可愿意与我聊聊?没准就能理清那纷乱的思绪。”

    “你……”

    玄商刚欲话,忽然眼前一黑,一张极其细密的大网从天而降,严严实实遮住了他整个人,每一个网结处都有着长长的锋利的尖刺,一瞬间数不清的尖刺扎入肉中,冰冷的鲜血霎时间如泉眼般滚滚涌出。

    尖刺穿透了玄商的左眼,通过被鲜红色占据的右眼模模糊糊看到老头脸上大功告成的奸邪笑容,烈火烧灼般的痛苦支配了他的本能,在老头和撒网的几个手下戒备却不惊惧和慌张的目光下,玄商化成了蛇的原形,并且不断膨胀扩大,似乎是想顶破这张网。

    手下下意识不断后退,请示老头的意思:“国师!这……”

    “太神奇了。”国师笑着感叹,“竟然如传中一样的巨大。”

    完,他拿出背后用华贵绸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斩龙剑,干错利落地从正面迎上玄商的怒火,他踩住玄商的尾巴,不断调整着重心,一步又一步稳稳地向上走,把庞大的蛇身当成了天然的梯子。

    蛇的献血很快染红了国师的衣袍,国师专门挑蛇身上的伤口踩,并且巧妙地碾压,将痛感刺激到极点。

    大蛇失去了理智,疯狂扭动身躯,试图甩掉国师,还以身体结为代价用蛇头去够国师,想要活活把他咬死。

    国师冷不丁对上了怪物恐怖的头部,却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反而露出微笑,大喝一声:“来得正好!”

    国师脚下一用力,使出吃奶的劲儿蹬了出去,几乎在空中划过一条笔直的线,险险落在了大蛇的头部,他吊起眼睛皮笑肉不笑,高举手中的剑,直直地往两个眼睛中间偏软的地方扎了下去——

    大蛇痛苦地仰天长大了嘴巴,身体拉伸到极致,不一会儿便力竭倒地,体型变成了普通成年蟒蛇的大。

    国师得意地“哼”了一声,收剑入鞘,对手下们一招手:“回去!”

    在剧痛中失去意识,又在剧痛中醒来。

    不知道身处哪里,不知道时间变幻,甚至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玄商发现他再一次失去了视觉和听觉,他对身体所有的感知均来源于疼痛。

    重重锁链将他的躯体牢牢锁住,粗长的铁钉从头部开始一直钉到尾部,钉得他只要有一寸肉微微抽搐就会回报以钻心的疼痛。

    有人在活生生刮他的鳞片,他的尾巴已经不见了,巨大的伤口难以愈合,一直不停地流血流血流血……

    滴答滴答。

    他在幽暗中悄然接近死亡,他希望死后可以回到故乡。

    不是昆仑境,而是竹林村。

    玄商再也不会知道,这段时间,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令虢侯太叔启进宫找太叔衿,太叔衿抱着梁泽正给他讲故事,太叔启的模样看起来很焦急:“你可长点心吧!”

    太叔衿不解地放下故事书,问道:“父亲何出此言?”

    “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我现在已经搞不清楚局势了。温嘉钰和梁烨告别圣上回边关,却在离皇城最近的荷州府滞留,据暗探回报,有大批军队正从东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往荷州府聚集,我上奏章要求皇上以谋反为名下令抓捕温氏一族和梁烨,皇上竟然没有表态!”

    “立储之事迟迟没有定论,我拜访了曾明确表态支持我们的大臣,他们忽然一致变了口径,对我的要求推三阻四……”

    “宗室,新革,清流,民本,这几派之间的差别正在无限淡化,而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越来越复杂。”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谁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下这盘棋,梁烨吗,温嘉钰吗,晋陵侯?王准?还是灰楼楼主?这些人都有一定的权势,却不至于把手伸得这么长这么快,除非是他们全都加起来再翻上一番!”

    太叔启为官几十载,并且早早就有确保自己的孙子当皇帝的心,他一直以为他把权势玩弄于鼓掌之中,把满朝文武当成站队的靶子拎来拎去,他还是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

    “这……”太叔衿也慌了,不自觉捏痛了手中的梁泽,“那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