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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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薄西山,天色逐渐变得昏暗,最后连树梢上的那一点橘色也慢慢不见了。

    厮们在空青苑进进出出,在晚膳前终于将那张黄花梨木架子床在空青苑的卧房里搭好。

    白沉柯不在屋内,白芍一边挂上秋香色的床帏一边对白沂柠道,“姐儿别忙活了,奴婢来就好。”

    白沂柠以前在家中是洗衣做饭惯了的,一时见众人忙碌便上手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杂物,她冲白芍乖巧地笑道,“不碍事,这些事情我往日在家时也常做,不是什么重活。”

    白芍去外头给她拿夜里用的丝衾被,白沂柠坐在架子床上试了试,上头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床柱子竟十分结实,无论怎么动作都不摇晃。

    她所坐的藤席下方还铺了一层柔软适宜的铺垫,如此睡来在夏夜里既不会太热,也不会硌到床板。

    白沂柠仰头瞧了瞧,此床顶上有盖,浮雕精美,仔细看上头的图案,左侧两儿一个跑一个追,手里还拿着风筝,拿着风筝的那个脑袋扎着俩辫儿,后面那个头束罗纱软巾,似乎是一少年。

    白芍抱着衾被从外头走进来,见丫头正直直地看着什么,便笑着道,“姐儿可听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无嫌猜?”

    白沂柠看了看图案又看了看白芍,一脸不解地摇头道,“不曾听过。”

    “奴婢也是偶然听的,此句诗词,是有少年与少女,从幼年到婚嫁,皆两厢情好的意思。”白芍将丝衾被整齐放置床上一角继续道,“瞧着他们也是讨了巧思,来祝福姐儿呢。”

    白沂柠懵懂地点了点头,对于情感之事她一概不通,但明白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个表吉利的意思。

    白沉柯下午回了一趟房,便匆匆赶去府里东厢最大的书房处查阅书籍,等他准备完入学需交的文章已将近戌时。

    进入房内,刚绕过书架,他便看到了那张多出来的架子床,不悦地唤了门外的玉桂进来问道,“这是何意?”

    “老祖宗,柠姐儿以后就与三哥儿住在一处了。”玉桂弯腰站在他身后,恭敬地答道,话语间偷偷瞄了几眼少年的神色,等他看过来时又面不改色地垂头看着地面。

    “老祖宗还,如此安排,最重要地是方便柠姐儿伺候您更衣起夜,早早儿的便能习惯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白沉柯看着架子床上藕荷色的襦裙,双手别在背后,指尖轻捻摩挲。仰头时注意到了床顶处的图案,未多言什么,扭头走出了房门。

    玉桂紧绷的身子一塌,轻吁了一口气,望了望他的背影,声咕哝道,“还以为三哥儿又要不同意了,刚刚若硬要将这床搬出房去,那我明日就要被老祖宗搬出府外了。”

    他缩了缩脖子,一路跑紧跟了上去。

    白沉柯沐浴完回屋,白沂柠已经坐在床沿上等着了。她甚是无聊地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两双腿挂在外头晃阿晃。

    见他进来,白沂柠赶忙站到地上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手拘谨地扯着衣角。

    白沉柯略瞥一眼就走向自己那处。

    他站在地平上,展开双臂,目视前方,玉桂立马凑上去同往日一样弯腰为他解衣。

    白沉柯抬手制住玉桂的动作,头一转,对垂头立在离他几丈远的白沂柠唤道,“你来。”

    白沂柠不敢迟疑地走上前,她比白沉柯矮了半个身子,先是踮起脚尖除去他的外衫,随后开始找束腰的带子。

    他的衣裳触手生滑,与平日里她在家中洗的麻布裳很是不同,连扣子都格外精致。

    只是,束腰上的暗扣到底在何处,她解了前头的,发现后头还连在一起。

    白沂柠从白沉柯身前,绕到身后,左右探看,也不敢伸手去摸索寻找,急的鼻子上起了一层细腻的薄汗。

    白沉柯低头一瞧,只见她长睫低垂,檀口轻张,仔细听还能听到她轻微急促的呼吸声。

    眼见那张脸由鹅白变得酡红又转成苍白,白沉柯眼角含了一丝笑,垂下手淡声叫了玉桂,“还是你来吧。”

    白沂柠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看他。

    “头抬起来,好好看着。”白沉柯目光追随,对她道。

    玉桂是伺候惯了的,平日手脚极快,今日放慢了些。

    白沂柠颇为认真地瞧着,偶尔被白沉柯挡住时,还会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不放过玉桂的任何动作。

    “看清楚了么?”白沉柯坐在床沿问道。

    “回三哥儿,看清楚了。”白沂柠忙点头。

    白沉柯翻身躺入塌内,“好,那明天起,便由你来做。”

    玉桂拢起衣裳,平整摊开挂在木施上,缓步退出门外。

    月光倾泻而下,窗牖外竹枝上的叶子在帘拢上印出浓淡不匀的阴影。

    白沂柠侧卧而眠,依稀听到府内巡逻更的,敲了三声竹梆子,两快一慢,原已是三更天了。

    她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这是她在白府过的第一个夜晚,如何也睡不着。

    手指抚摸着床围子上的鸟兽花纹,轻轻抠着上面的凹槽,不知怎的神思飘远,想起了母亲。

    她走的那夜,也是如今日这样晴朗的晚上,醒来时在继父的骂声中,知道了她也许不会回来的消息。

    怨她么?

    好似有一些。

    但更多的是想问一问,若是要跑,为何不带着自己,将她留在那处受苦。

    尤记得她极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夏日里守在她破旧的席边,轻轻扇着稻草编的扇子,一声一声轻语:“平安乖,闭上眼睛,好好地困觉,梦里才好快快地长高长大。”

    然后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直到自己沉沉地睡去。

    窗缝里吹进几缕清风,油纸上错落的叶影摆了摆。

    白沂柠伸手按住胸口,那里如同堵了一块石头,酸涩无比。

    不觉间,一颗水珠从眼眶里滚下,她拉过薄衾,怕自己呜咽出声,紧紧地蒙住了嘴巴。

    只有在如此静谧的深夜,她才敢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虽然鼻子哭得呼吸不畅,但心情却比方才好了些许。

    她正钻出被口透气,忽然听到对面拔步床上传来翻来覆去的声音。

    三哥儿还醒着?她擦了擦眼泪,凝神听着。

    过了一会儿,那边翻来覆去的声音不见了,变成了急促的喘息声,夹杂在模糊不清的呓语中,一阵高过一阵,如同涨潮时湍急的水流。

    是做噩梦了么?

    白沂柠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光在昏暗的房里心地摸索到他的床边。定睛一看,那少年歪斜地在床角缩成一团,头边的丝绸枕头被他挤到一边,几乎一半的丝衾都在床沿处挂着,正摇摇欲坠。

    即使是夏日,夜里的风还是凉的。

    白沂柠皱了皱眉,若他生了病,指不定受罪的是自己。如此想着,便踮着脚尖有些费劲地将丝衾盖到他身上。

    白沉柯在梦里似乎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略微瑟缩了一下,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道,“母……亲……”

    白沂柠忽然觉着,即使矜贵如他,也不是事事顺意,也有如芸芸众生一般不与人言的隐痛。

    她内心微动,探身去瞧他的神色,只见他眉头紧蹙,薄唇一张一合,正喃喃自语。白沂柠侧耳去听,还未听清他了什么。

    蓦地,他伸出手来,在软塌上胡乱摸着,一把扯住了白沂柠。

    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心。

    白沂柠心下一惊,第一个反应是挣扎,奈何他抓得极紧,除非将他吵醒,不然根本挣脱不掉。

    白沂柠懊恼地拧了拧眉,不知自己方才在发什么呆,若是将他被子盖上便走人,就不会多出这么多事情了。

    她任命地坐在地平上,半倚着檀木板,一只手伸展平放在床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无奈地眨巴眨巴眼。

    或许,他翻个身边放开了吧。

    白沂柠在心里暗暗道。

    但等了几乎半柱香的时间,他却依旧如此。

    只是他的呓语渐渐少了,侧身朝外而眠,呼吸缓慢均匀了起来,似沉沉睡去。

    白沂柠试图再一次抽手,但对方立马握得更紧,轻语道,“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今夜怕是只有如此将就一晚了。

    拔步床的地平空间极,两侧还有雕花围栏,白沂柠被拢在里头极为不适,眯缝着眼困倦地了个哈气,竟也渐渐睡去。

    光熹微,房内还是薄光微透。

    白沉柯此时已翻了身,睡得极香。

    “嘶。”白沂柠从地平上站起,伸手按了按脖子,似乎是落枕了。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此时睡得安详的某人,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床上,闭上眼睛抓紧时间再睡上一会儿。

    白沉柯早上起来,白沂柠已不在房里了。

    他坐在床上望着窗牖外头的竹枝,似还未从梦中醒神,垂头观察着自己的手,左右翻了翻。眉头轻拢,似有犹疑。

    他刚翻身下床,忽然看到紫檀色的地平上印着两处极为明显的脚印,与围栏平行,面色不悦地冲门外喊道,“玉……”

    但他只了一个字便生生顿住,顾不上穿上鞋子,直接赤脚踩在氍毹上,快步走到那张架子床下。

    床边并无其他东西。

    白沉柯不耐地左右走动,四顾无人,眼睛一闭,竟半跪下来,他俯身趴地,侧头看向床底,正认真地在找什么。

    忽然,门被推开,白沂柠俏生生地站在光里,手里拿着一只彩绘涛纹瓷瓶,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脸色微红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