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叶子
几条街走下来, 竟没有一家在洪水的肆虐下获得侥幸。
回到岚川师伯家的宅子,地上就剩下积水未干。
门前,师伯和师伯母带着独孤在给邻里众人分米。好歹岚川也是锦官城百姓口中的大善财主、老好地主, 平日里收收租什么的, 若是对方不想拿银子,拿米粮之类应付, 岚川从不计较,所以家里就堆满了。若是没有这场洪水, 在这个富庶的鱼米乡谁也想不到之前随意送出去的谷物的重要性。
站在岚川宅子里的阅江台, 玉琉璃眺望江水, 已经分辨不出原先的江岸在何处了。浑黄的洪水还残留在鳞次栉比的坊市间,淹盖掉沿江一带土地的江水变得格外宽阔,水上的水藻、房屋砖瓦缓缓向下游流去。
如此水速, 倒不像是来势汹汹的洪水应该有的。
“也不知道,这场天灾会让多少人受苦受难。”慕陶站在玉琉璃身旁,目光落在被洪水‘洗礼’后的房屋上,以及破败屋顶上的人们。
不仅是眼前的伤痛, 更深痛的还要是这场洪水退去后,受灾的人们该如何面对翻天覆地的生活。房屋损坏、家人罹难、良田被毁、衣食堪忧,让幸存下来的人如何自处。
即使朝廷下来赈灾, 官署的人会过问,且不是否真的落实,就算是也不过冰山一角。
“真的是天灾吗。”玉琉璃将心中的怀疑透露出来,让慕陶脑中震荡。平白无故, 玉琉璃不会出这样的话的。
玉琉璃转过身子,面对慕陶:“一来,蜀中虽然多雨,但就近几日雨势而言不至于造成洪涝,更何况水司毫无预见。那么有可能是江水上游,但蜀中的上游是西域那些狭窄、流量不大的支流,即使冰雪初融,往年为何没有;”
“其次,就你昨日所见的洪水忽袭的全过程,江水是从坊市里最先渗出,而后扩到江边田地形成合围,这太不符合通常逻辑了;最后,现在江水的流速那么平缓,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此事关联重大,也难怪玉琉璃一脸认真地分析。听着听着,慕陶的逻辑从灾祸中暂时跳出来,恢复了理智,倏而,脑门冒出冷汗,细思极恐。
“等水退了,我们去江边看看。”
玉琉璃点点头,这正是她所想的。
“还有一事,”玉琉璃想起了此行蜀中的关键目的,神思郁结,“食人蛊解法的线索怕是断了。”
慕陶心头难免感到可惜,又不忍心看到玉琉璃面露这样自责的情绪:“事在人为,总能找到办法的。”完,连他自己都吃惊了,何时起,他也会劝解人了。
同样被震惊到的玉琉璃缓过神来,余光瞟了一眼慕陶,嘴角轻抬,边上的梨涡悄悄显现。
整整两天,洪水才完全退去,留下大片淤泥。穿梭在巷子里,不一会儿功夫,玉琉璃才换的白靴被溅上了斑点,就连新置的月白色裙角也弄脏了。
旁边一身黑衣的慕陶看着好笑,谁让偏心爱扮她的师伯母刘氏给她准备的,都是清一色的月白色——各式各样的蜀锦。
走在最边上的独孤想要显示自己功夫长进,脚步轻快,用脚尖踩着水,无一例外地溅到慕陶的衣角,然后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保持面无表情。
此处曾是人口密集的村庄,背靠城中的遥山,毗邻江水,一处风水宝地,恰恰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一眼过去尽是狼藉,无家可归者、丧失亲人者,甚至几步就有饿殍横在路边。
据长安那边已经派出赈灾的队伍来了,也不知对这些百姓会不会有真的帮助。
目光停留前方的路面上,一个满身污浊、衣难蔽体的女孩,五六岁左右,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安静地跪坐在一个妇人身旁。躺着的妇人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胸口没了起伏。
女孩似乎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无法分辨出眼前的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睡着了。就傻傻地等在她的身旁,妄想要等她醒来。
玉琉璃眼中深邃,乌黑发亮的瞳孔中倒映着这副场景,思绪却不知飘到哪去了。慕陶见状,心里堵得慌,能做的只是抓住她的手腕往另一边走去,顺手把愣在原地的独孤拎过来。
平静的江面上,有数十只船,船尾堆着从河道两边捞上来的淤泥;江岸边,几个地方捕快正边闲聊边指挥。
“今年的水怎么楞个大?”一个年纪轻轻的捕快看起来一脸后怕。
“雨下得凶,一哈地到排水管道,哪个想得到口子堵住罗!”回答他的是个中年的捕快,看起来知道很多内|幕一样,开始用家乡话侃侃而谈。
三人听得蒙圈,只好放弃。
河里清理出来的淤泥被一担一担地挑出来,如黑山般堆积在一边,看得出估计好几年没有认真清理了。若不是今年出了事,怕会就这样听之任之了。
当然对于洪水的原因解释,锦官城的官府只会是水司监测不力,直接罢免、下狱一众人等。
一个老伯嘿咻嘿咻地又抬了一筐泥上来,吃力地卸下。
左思右盼间,玉琉璃的目光聚焦到那筐淤泥上——淤泥的颜色好像相比之前浅了些。更准确地,这个颜色更像蜀中良田中的紫土被浸泡不久所显露出的颜色。
“老伯,这筐泥土是从哪挖上来的呀?”玉琉璃只当作不经意间好奇问起,没能惹起那边捕快们的注意。
“管子口罗,好一大坨。”老伯忙着鼓捣出淤泥,然后去装下一筐。
玉琉璃琢磨着,老伯的水里的管子,只能是排水管道了。在管道出现一堆堵着口子的新泥,是巧合还是有意?
玉琉璃连忙追问:“那老伯,排水口子都在哪些地方有?”
老伯直起腰杆,想了想,指向一旁的遥山:“在山头底下喃。”
遥山这头就算有土,也是沙土,这样一来,这些厚实肥沃的深紫色泥土是从何处来?如果是流水冲刷堆积下来的,为何又是新泥?不偏不倚地拐了个弯堵住了排水口?
一筐淤泥被老伯全倒下来了,这时老伯惊讶地叹息一声:“哪个瓜娃子丢了宝贝罗!”
抬眼看去,老伯竟从淤泥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即使埋藏在肮脏的污泥里,也挡不了金光烁烁的耀眼。
慕陶之前在旁观望,直到这枚金叶片的出现。眉头皱起,拼命在脑中搜寻这个熟悉的物件,渐渐地,瞳孔放大,眼皮忍不住颤抖。
察觉到慕陶的惊恐,玉琉璃心地试探:“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船工每人腰坠铜金叶片好辨识身份,这是他父亲经营慕氏船渡定下的规矩。想了一会儿,慕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玉琉璃。
他知道,如果此次洪水真的为人筹划,这枚金叶子意味着什么。慕氏商号虽不在,沈楠沈舵主却还在,当初改为沈氏商号也是权宜之需。倘若要除了沈舵主外还有谁能够操控这些船工,或者换句话,谁能够使唤动沈舵主,不言而喻。
隔着几步的几个捕快压根没停过闲谈,有个外乡来的捕头被围在中间,用玉琉璃终于听得懂的话散播八卦。
“听皇帝发大火了,把长安一众朝臣给罢职,司天台的头头直接被发进牢了。”
几个捕快仿佛捕获了惊天大事一样,几双眼睛都在放着光,追问他:“太狠了吧,我们锦城的事关那边什么事?”
外乡捕头闭着眼摇了摇头,面上写着你们真幼稚:“你们不知道吧,洪水发生的几天前司天台有个很受圣宠的什么‘通天人’,上奏他观测到西边星象有异,会有大灾。”
“啊?那么灵?之前怎么没听喃”
几个人都变得激动起来,丝毫没有在意他们身后偷听的三人。慕陶听闻司天台通灵人后恍如有一道晴天霹雳,正中心口。
“当然没机会听,因为那个通天人奏本一上去,就被司天监呵斥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胡言乱语,不代表司天台;好多人都帮衬那人是无稽之谈,皇帝也没放在心上。”捕头叹了口气,“这下好了,预言成真,长安那还等着蜀中一带的收成,现如今不仅泡汤了,还要补贴出大把银子来赈灾,你们,如果你们是皇帝,气不气。”
其余人好一阵唏嘘,原来这场天灾本可以预知的。
谈话间,三人已经转身离去。
“会不会是巧合?”慕陶还是不肯相信,却终究问的毫无底气。
“也许。”祁哥哥不会这样做的,涟姐姐也不可能同意的,到现在她彻底不想深究了。
默不作声的独孤跟着他俩,对于捕快们的谈天以及玉姐姐和慕陶的对话,他都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开始质疑难道这就是代沟?
回到村庄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扯了嗓子喊了一句——遥山!遥山上有瘟疫了!!闻者大骇,纷纷避开那个从山上跑下来传消息的男人。
“遥山上,那不是霖淡寺吗?”
玉琉璃望了一眼慕陶,正要开口让他带独孤先回去,就被他断了。
“我和你一起去。”
玉琉璃摇摇头:“那可是瘟疫,你去干嘛?”
“那你去干嘛!”
“……”
玉琉璃发现自己第一次在慕陶面前败下阵来,竟然找不出歪理相对,拗不过他,只好换一个家伙下手。等她拿出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架势看向独孤,独孤立马站直身体,骄傲地扬起下巴。
“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