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闲庭梨花雨。

    国公内府静园当中新移植来的梨树正花开满枝。飒飒凉风刮过，白色花在院子里纷飞翩跹。

    院门口走进来的姑娘披着樱桃红的绒毛斗篷，步伐间隐约可见裙底绣着娇艳动人的红色海棠花。

    身后簇拥着一大波侍卫婢女, 随之进入院子。

    迈入暖阁后, 身边留下的唯一一个婢女合上檀木门。然后替她的主子解下厚实的斗篷，轻拍下院中带来的梨花。

    婢女悄悄抬眼看了自家姐, 不禁有些心疼。流落在外的十几年中，姐穿着素净简朴, 但起码性子跳脱；

    现如今回府了, 衣着锦绣明艳夺目, 却变得沉默寡言，细数待在府里的这几个整日都不曾见她笑过。

    婢女心底的计较突然被院子里的嘈杂给断了。既有脚步匆匆杂杂，又有叽叽咕咕的叫声。

    侧目过去, 门便给推开了。

    “姐姐~”

    匆忙进来的人喘着气叫道，桃色的侍女裙外罩了一件披风 ，难掩一路赶来的狼狈，更滑稽的是在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个鸟笼, 整个人手忙脚乱的。

    “和你了多少遍，姐面前别再冒冒失失的。”刚将斗篷放置到架子上，沐儿不悦地走上前教唆进来的婢女。

    口上虽然不满, 但还是帮忙接过了鸟笼。看来方才院中叽叽喳喳的声响便是笼中两只发出来的。

    铭烟这才面上羞赧，急忙道了自身不是，随后惊慌地解释:“姐是有大事发生。”

    “有什么事就直。”沐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催促铭烟别卖关子。

    “今日早朝, 皇上忽然提起姐久病初愈，然后又提起……”

    沐儿真是头大，想着这姑娘怎么总改不了像话本一样废话连篇，连忙断:“拣重点。”

    “哦哦，重点就是皇上给姐指婚了。”铭烟着着不忘偷偷看一眼坐在书案前的姐，继续补充道，“赐婚诏书应该明日就能到府里了。”

    “何人？”

    铭烟听到被莫名其妙指婚的姐还能淡定地追问何人，还能不动如山，安然地提笔蘸墨，一时愣住。

    如果放在以前，姐估计已经暴跳如雷奋起反抗了。想到这不由感到鼻头酸涩，喉咙肿胀，没接上话。

    “何人？”

    沐儿轻轻撞了一下铭烟，铭烟回过神，战战兢兢地回答。

    “司天监齐耳齐大人。”

    玉琉璃终于有了反应，顿住手里的笔，眼神也脱离了白纸。

    唇瓣轻启:“祁哥哥？”

    她还是没有变，从前不敢面对师父，她后悔了，但如今还是不敢面对慕祁。两年了，她在鸾音坊找人四处探慕陶的消息，还得处处躲着从前的一些故人。直到前两日回府，她知道该来的都会一并来的。

    “是姐的大师兄？”铭烟脱口而出。

    经过铭烟的提醒，沐儿在脑海中搜寻出了这个人。这两年她在国公府和鸾音坊两头跑，待在姐身边的功夫，便对往事消息灵通不少。

    这位几乎可以写入史册的齐大人在这两年可是风光无限。之前因为占卜出蜀中灾情，使他挤掉了原先的司天监，从一个八品主事跃升至三品大员。

    不过在此之后消失了一阵，据是去山里闭关修习，等出关后不久竟然直接被皇上提升到一品官衔，位同两相与侯爵。

    她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自家姐对他的消息了如指掌，但似乎并不想让旁人提起。每每有人来汇报他的动向时，姐的脸色不容乐观。

    而今朝堂态势胶着多半是因为齐大人和国公爷两大权力的不合。如果消息属实，姐被皇帝指婚给齐大人，这将是什么局面？

    “姐，如何是好？”沐儿心地询问玉琉璃，看得出她也在细细思索。

    良久，玉琉璃重新落笔，愁眉舒展。

    “我不会嫁，想必父亲兄长更不想让我嫁。”

    无法理解玉琉璃的语中深意，铭烟忍不住又问:“为何？”

    “你以为他们真的会相信我忘了陇山拜师后的记忆的辞吗。”玉琉璃放下笔，满意地看了看纸上的楷。

    铭烟依旧想不通这之间的关联，但也收住不再问了。凑过身去看姐的字，心里倒是很欢欣，毕竟从前时候姐落下的琴棋书画现在都补了回来。

    一旁的沐儿听闻玉琉璃的话后一阵揪心。如若国公爷和世子不相信姐丢了记忆才回来的，那么他们必然不相信姐会忘记从前和他们的恩怨，即使如此姐在府中岂不是步履维艰，那为何不继续留在鸾音坊？

    “啊对了，抚雪托我给姐您带句话。”

    沐儿看向铭烟，脸上一副你怎么才想起来的样子，铭烟只好挠了挠头，连忙补救:“容鸳夫人，之前放给归玉门的合作消息有回音了。”

    铭烟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重点，道:“对方约我们的掌事人明日亥时关中城外——陇山脚下。”

    “陇山......”

    玉琉璃轻声呢喃着重复这两个字，恍若轮回几度。

    “姐会不会有诈？”沐儿对两年前陇山青林观的事情有了一些道听途，虽然玉琉璃没有对她起，但她能感觉到那些消息不会是子虚乌有。

    归玉两谪仙，温润子襄君，虚有公子遥。公子遥是谁尚且不论，起码云子襄不会害她。

    “我相信云公子的人品。”

    “可是姐如果要联系云公子，大可以直接找世子妃作为桥梁啊。”铭烟又是不解了，随后便接收到一道来自沐儿瞪着她的目光。

    反应过来，铭烟连忙捂住嘴。她差点忘了，世子妃早已和母家的大哥决裂了。

    屋内的空气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鸟叫声叽叽喳喳，静得令人汗毛竖起。

    玉琉璃注意到搁置在门口高台上的鸟笼，其中的两只灰白相间、带有冠的鸟儿蹦蹦跳跳。

    “叫成这样真的是百灵鸟吗？”玉琉璃不禁觉得好笑。

    沐儿惊呆了，姐终于被两只鸟给逗笑了，于是决定暗自心底把容鸳夫人当神人供奉起来。

    “铭烟，你将这两只雀儿给世子妃送去，解解闷也好。”

    等铭烟离开后，玉琉璃把刚刚写的纸折起来递给沐儿，吩咐她交给容鸳夫人并带句话。

    “明晚我去便是，让夫人好好养身子。”

    沐儿受命，转身时稍有犹豫，脚步迈得心虚。于是又转回来，跪在玉琉璃面前。

    “你放心，南宫韦我一直在托人找。”

    沐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还什么都没出口，又是震惊又是惊喜迟迟不敢起身。

    玉琉璃离开座椅，扶起她:“我知道你憋在心里两年了，这次算给你一个教训，下回有心事讲出来就是了。”

    “姐......”沐儿的声音微微颤抖，眼里酸酸的。

    .

    即使梨花纷纷扬扬，关中的冬日还未真正过去。夜里依旧清冷冻人。

    玉琉璃独自坐在庭院里，面前的青花瓷桌上摆着一个香囊，香囊中的东西都被拿出放在外头。一沓厚厚的信纸和一枚琳琅玉。

    回忆起两年前寒谷底，还近在眼前。

    ——玉姐姐，您若是方便就帮我把这个香囊中的书信带到关中城，交给国公府的大姐。

    ——倘若姐姐不嫌弃，香囊中的玉佩就给玉姐姐留作纪念吧。

    ——玉姐姐，你走吧，我要留在这陪着干爹。

    手中握着一根琉璃簪，白玉簪上的琉璃已经被她搓出夜明珠的既视感了。

    冷风砭骨，玉琉璃不由得瑟缩，几朵飘零的梨花落在手掌心。

    随之，温暖的毛绒斗篷及时地被盖在肩上。玉琉璃拉紧了斗篷，许是多亏斗篷的绒毛，或是身后的人挡住了寒风，瞬时没有了寒意。

    “别站在风口了。”玉琉璃没有回头，冲‘沐儿’道。

    身后的‘沐儿’不见反应，玉琉璃也就没管她，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你某一日我终会遇到他，而他变了样，我还能认出来吗？”

    玉琉璃突如其来的感慨让她的心变得有些不安，甚至怀疑两年里会不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遇见过慕陶，却没有认出。

    不会的，耳聪目明的鬼灵才哪有认不出的人来；就算真的没有认出，她不曾变化，他也能认出她来。

    自我宽慰奏效了，玉琉璃拉回深思，猛然变得警惕。

    沐儿非习武之人，不可能做到举手投足间不声不响。

    玉琉璃的手在宽大的衣袖中心挪动，银针越过袖口的海棠花纹。

    后头浅浅的呼吸气息还在，算好时机瞬间站起转身，银针从斗篷中飞出，直直陷入身后的梨树树干。

    月色无光，尽管漆黑一片，玉琉璃也能分辨出身后并无一人。玉琉璃第一时间还看向院门，除了门口站守的侍卫，没有其他任何身影。

    玉琉璃莫名地看了眼披在身上的红色斗篷，即使是黑暗中，颜色也着实分明，确认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怀着满腹疑问，望向墙头和屋檐。

    此人的轻功得是怎样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