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众生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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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剑撕开乌云, 划破长空, 沿碧芒横贯之处漏下一线天光。

    黑云密布, 天地皆暗,唯那一线天光, 灼人眼目,将裴戎照亮半张面孔。

    垂头凝视手中的长剑,神色错杂,像是一口气憋在嗓眼里, 吐出不来,又咽不下去。

    或许旁人无法理解那一句句有头没尾的“向我证明”乃是何意, 但是裴戎心底明白得很。

    然而,他没有被动, 甚至有点窝火。

    商崔嵬这是在砸场子么?他刚刚向阿蟾表露心意, 对方偏赶上这个寸劲儿,逼他表态。

    若接下这柄破剑,不是上赶着向别人宣布自己是慈航的卧底?

    越想越是恼怒,烦躁地按了按眉心, 裴戎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对方气笑了。

    裴昭不曾向我证明,他有做我父亲的资格。我又凭何要向这柄破剑证明, 我有没有资格当裴昭的儿子?

    这样想着, 便很想将手中碍眼的东西丢回商崔嵬身边。

    商崔嵬神志不清地出了昏招,他却不能意气用事。

    青川引之所以在天下名剑谱上排行第一, 除了是裴昭的佩剑的缘故外,还因为它天生具有“一剑破万法”的力量。

    裴昭生前, 曾利用这种力量,配合大自在剑诀,洞穿众生主的防御,破其不败之身。为第一次正魔大战迎来转机,故而一战成名。

    这画卷里的世界,充斥着灭法之力。但灭法也是法,只要是法,便受“一剑破万法”的克制。

    若是裴戎能激发出一剑破万法,便能为这场艰苦卓越的战斗奠定胜机!

    裴戎思绪飞转,心中不停计较得失。

    对于他来,当前局面简直是两难之选。

    要么,眼睁睁看着重伤垂危的商崔嵬死在这里。要么,接下青川引,彻底暴露卧底的身份,师尊交托的任务失败,受到苦海追杀,与阿蟾反目成仇……

    想到此处,皱眉按住心口,那里猛地生出一阵揪心的疼痛。

    他好不容易踏出了那一步,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正视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他与阿蟾之间才将开头,便过早地迎来了结局?

    裴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蓦然生出天意如刀的悲哀。

    已然昏厥的商崔嵬显然不知,他的一时冲动给裴戎出了怎样的难题。

    是巧合,也是天意,巧合往往就是天意。

    是天意假借人手给与尝试挣脱枷锁的裴戎一记重锤,令他向阿蟾表达的一腔爱慕,生生变成了一场笑话。

    裴戎又看一眼青川引,神色晦暗不定。好几次萌发出放弃商崔嵬的性命,就此叛出慈航,与阿蟾双宿双飞的冲动。

    但他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一旦那样做了,势必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慈航绝不会允许这样的背叛。

    担着一个虚假身份,渡过近二十年春秋,已经很累了。若再添上一些必须心翼翼,时刻维护的谎言,他怕自己会被压垮、抽干。

    握紧剑柄,转身面对阿蟾,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然后又熬不住对方目光地背过身去。

    裴戎冰冷地告诫自己,既然做出决断,那便不要回头!

    左手握住剑锋猛地一划,掌心割开,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将剑锋染出一抹艳色。

    他想用自身的血脉引发青川引的共鸣。

    然而,这柄神剑就像死了一般,安静地躺在他掌心里,没有任何反应。

    裴戎不甘心地一连尝试了几个可能的方法,青川引依旧没有给他那份面子。

    那滋味,如同被人活逼着咽下一口冰雪,心中一片冰凉。

    齿冠碾紧又松开,最终一声轻叹,掌住剑柄,斜插入地。

    低头看了看苍白的手指,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他早该想到,在他嫌弃这柄破剑的同时,对方也在嫌弃他。

    青川引身为慈航重宝,应是从未被像自己这般染满血腥的双手拿起过吧?

    正颓丧间,一双臂膀环过腰背将他扣在怀里,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指缝,交握于胸前。

    胸膛贴了上来,像是暖炉,补上被寒风吹散的温度。

    右手被对方牵着,一起握上青川引的剑柄。

    “阿蟾……”指尖微颤,不敢回头去看阿蟾表情。

    他明白,自己选择了慈航,便是背叛了阿蟾。

    “抖什么?方才一副转身就要同我割袍断义的态度。没得到倚仗的认可,便开始害怕了?”

    “你这模样,成不了大器。”阿蟾道。

    声音很是平淡,惯有的沉静、温和、从容不迫。没有多少怒意,更像是嘲笑裴戎上不得台面的退缩与胆怯。

    “我活了太久的岁月,见过太多的人。多数在我记忆中匆匆而过,留下的印象极浅,如雪泥鸿爪。”

    “而你爹娘却很难得,他们不但特别,还有趣。”

    “我第一次见你,非是在苦海。而是二十三年前,在昆仑山上与裴昭夫妇的一次偶遇。那时织命女身怀六甲,而你就在她腹中。”

    二十三年前昆仑雪山,大雪倾没了道路,将一名男子与一对夫妻留宿在一间简陋的茶寮中。

    织命女裹着厚重的狐裘,与苦海魔头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她是个明媚的女子,即将身为人母,也没能削弱几分她那股子少女般的蓬勃气息。一会儿要吃面条,一会儿要喝茶水,把罗浮殿尊支使得团团转。

    还剥了一把青枇杷,招待阿蟾享用。见对方不动,便笑盈盈地将这堆酸不溜丢的玩意儿,全塞进自己嘴里。

    裴昭伺候完媳妇儿,终于能上桌歇一口气。就着一壶清茶,与师门宿敌天南地北地聊,不知从哪一个话题开始,逐渐扯到了慈航与苦海敌对的态势之上。

    这对夫妻极为相配,织命女蓬勃如少女,而他便是个不老的少年郎。很少见到他有不笑的时候,一旦笑起来,会在颊边陷出浅浅的梨涡,挺没有属于慈航主事人的威严。

    但这并不妨碍。

    毕竟裴昭从来不是靠着威严统御慈航。据他所讲,靠的是一身酿酒的好手艺,和一张看不腻的脸。

    裴昭道:“如果有机会,尊驾能同师尊握手言和么?”

    阿蟾淡扫他一眼:“我记得,你可是个嫉恶如仇之人,怎么忽然放下血仇,愿与我苦海和平共处了?”

    裴昭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这场仗得够久了,人也死得够多了。见身边熟悉之人渐渐减少,夜里惊醒,总有几分心惊。”

    “而且,我已有了他们。”他转头,与织命女相视一笑,“希望我家孩儿出世时,能诞生在一个安宁祥和的天下。”

    阿蟾饮罢一杯清茶,嘲道:“胸怀苍生的罗浮殿尊,也会有自私的时候?”

    裴昭道:“是人,就会自私。”

    “从前,死了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撒上几抔黄土,闭眼无牵无挂。而今,有了家室,自然要担负起为夫为父的责任。”

    忽地收敛起正儿八经的神色,对阿蟾调侃道:“尊驾孤苦伶仃了数百年,想必是没有品尝过家人的温暖。”

    “讲真,只要你肯答应,我这孩子就认你当义父,承欢膝下,养老送终,怎么样?”

    “不怎么样。”阿蟾笑了笑,婉拒织命女斟茶,将杯子倒扣在方桌上。

    裴昭道:“欸,相逢即是缘。”

    “尊驾能与我家孩儿即将出世前见这一面,更是缘分中的缘分。”

    “看在他是你未来义子的份上,接下来的栖霞涧一战,可否放过附近连环庄的百姓,令他们先行离开?”

    阿蟾道:“然后你便暗藏伏兵于撤离的百姓中,在通过我戮部放开的关口时,发动突袭?”

    裴昭作出惊色,给了对方一个被你看透的眼神,抚掌大笑:“尊驾一眼看穿,果然犀利呀。”

    梨涡在他脸上变浅,敛了笑意,神情诚挚而庄重。

    “笑就此住。还请尊驾认真考虑一番我的提议,你与家师之间的恩怨,可由我出面斡旋。”

    然后,他转头看向织命女鼓起的腹部,目光温暖慈爱。

    “从前以苍生为友,天下为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自从琴儿和这个孩子,他们便成了我的苍生天下。”

    二十三年前,昆仑雪山。

    裴戎目光微颤,想起大觉师颠来复去,不厌其烦讲述过的裴昭与织命女惨死的故事。

    这回,不仅是是手指在颤抖,连带身体一并颤抖起来。

    自暴自弃地质问道“他们,你在那里,杀了裴昭与织命女。”

    “他们?”阿蟾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人人都,江轻雪奠定了慈航道场的千秋功业,他是天下至圣至贤之师。人人都,李红尘是罪孽的化身,血腥的屠夫,是魔头中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可曾有人知道江轻雪的过去?知道他是凭借什么,一步一步爬上那个位置。又何曾有人知晓李红尘过往,他是因为什么缘故,死了一次。他又是否愿意被人以血祭的方式转世重生,身份数十万罹难者的血债,在那日夜不停的诅咒声中堕落发疯?”

    裴戎一声闷哼,与他相扣的五指渐渐握紧,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手指拧断。

    他没有反抗,反而将另一手覆在阿蟾的手背上。

    阿蟾蓦然一叹,松了力道。

    裴戎第一次听见他发出如此丧气的声音,哑声道:“告诉我真相……”

    “这世间没有真相。”

    “自古成王败寇,你赢得天下,所言所语,自是真相。”阿蟾略过这个话题,拖着裴戎重新握紧青川引的剑柄,训斥道,“专心!”

    大风从二人身后刮来,卷起阿蟾的长发,宛如黑色的风氅,包裹着二人。

    手指纠缠,交握剑柄。鲜血从裴戎掌心淌下,竟将这口碧色的长剑,染成一道赤虹。

    “随我同念。”阿蟾道。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裴戎强行按下困惑,勉力集中精神,重复法诀。

    在他念至第三遍时,剑身震荡,仿佛被重新丢进熔炉里锻炼似的,逐渐滚烫。啸声阵阵,仿若沧海龙吟。对他不理不睬的神剑,却在这道法诀响起后,以澎湃的力量,报以回应。

    包围、绞杀两人的不祥妖莲,被这力量一冲,毒刺顷刻枯萎、凋落,真正化为风荷婷举的美景。

    裴戎错愕,不仅为青川引回应了慈航宿敌念出的法诀,更为这法诀竟与死人刀刀诀“欲令人死,先由己死,诛法灭道,无我无度,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极为相似,几乎是对仗而来。

    “这是……”

    阿蟾道:“活人剑。”

    这下更肯定了裴戎的猜测,连名字都是对仗的。

    阿蟾垂头,在他鬓发上轻轻一吻。

    “它还有一个世人更为熟悉的名字,罗浮嫡传剑法,大自在剑诀。”

    然后,他握紧裴戎的手,倒转剑锋,狠狠插入观世音脖颈。肤如铁铸的佛像,竟如一块豆腐,被轻易刺入。

    阿蟾越过裴戎,迈步向前。两人交握之手没有松开,领着青川引从观世音的脖颈划至胸膛,将它半具身体割开。

    裴戎任凭阿蟾牵着,一路前行,风荷在二人身边散开,飞花漫天,如霜似霰。就像是灵均寺内,那场桃花乱落的红雨。

    “你到底是谁?”裴戎问道。

    阿蟾没有回头,沉默良久,久到裴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吾名众生,亦名红尘。”

    声音依旧没有多少起伏,像是茶余饭后随意闲谈。

    “我就是慈航口中,身边常伴妖童媛女,喜欢追逐悲厄、苦难与绝望,想尽办法给自己找不痛快的疯子。”

    “苦海之主,万魔之魔,众生主李红尘。”

    裴戎定定瞧着阿蟾嶒峻挺拔的背影,被青川引划破的一线天光尚未聚拢,将他影子拓在地上。令裴戎一步一步踩上,仿佛那便是指引他前进的路标。

    蹙起眉宇,尽管拼命压抑,却无法克制地露出似哭似笑神情,难看得不行。

    “这种惊天之秘,你怎么能如此平淡地出来?这……太无赖了。”

    声音沙哑,微颤,夹杂着古怪的气音,仿佛随时要喘不上气来。

    阿蟾没有回头,依旧笔直向前。

    青川引交握在他们手中,犁出一道血痕,观世音头颅开始朝着裂口倾斜、塌陷。

    “那要我如何?”

    “在苦海与慈航再次决战时,当着千军万马,威风凛凛地喊出来?还是在你提出要同我成亲时,告诉你我是李红尘,慈航多半不会答应这门婚事?”阿蟾慢悠悠地着,身后一片沉默。

    良久,阿蟾叹道:“别哭。”

    裴戎道,嗯。

    失血过甚带来的影响,令裴戎恍惚,疲倦,看不清前路。唯有握住他手,是牵引他不曾倒下的支柱。

    这一路很短,短得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一路又长,长到仿佛永世永远。

    最终,在不经意间,他们已走到尽头。

    伴随隆隆巨响,观世音的头颅被从割断的肩头落下,重重砸在地上,半张面孔碎裂,用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凝视它的主人。

    秦莲见挣脱魏灵光对的纠缠,厉声尖叫:“不!”

    无头佛像之上,阿蟾驻步。

    微微侧身,似想看一眼裴戎。但他终究没有回头,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握住裴戎的手松开,在飘零的荷瓣中,化为风沙。

    裴戎静静站了一会儿,双膝一晃,跪倒在地。面孔死死埋在掌间,大口大口地喘息。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的东西,缓缓从紧闭的指缝中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