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天人骨
“霄河……失败了?”他茫然自语。
在陆念慈的筹谋下, 他们无往不利, 根本没有料到这番精心设计竟能遭人利用, 强行逆转了局面。
然而,此刻最要紧的不是探究原因, 而是遏制事态恶化。
卫太乙强定心神,手收袖中,暗自摸出一只金铃。
此乃陆念慈留下的后手。
“太上阁主,事情有变, 速将此地的玄都副阵毁去!”
太上苍负手而立,看残红片片逐风舞, 俊雅面庞亦在岁月侵蚀中苍老,而那双半瞎失焦的眼睛却蓦地锋锐如刀。
他朗声大笑, 长袖一挥, 玄奥法篆挥洒而出,落入浑浊清光,竟令由阳化阴的玄都副阵运转更快。
见到此景,卫太乙即便再迟钝, 也明白太上苍有大问题。
当机立断,从袖口抖出一铃, 鎏金嵌宝, 镂空雕饰间可见内里宝光,摄魂荡魄, 化为拇指人,竟是太上苍的模样。
多年前, 紫薇相师山南子从数万同门尸骸间行走,苍白颤抖地拜倒在天人师足下。江轻雪为辖制他,掌插入胸,将人神魂生生割开,抽出一缕,囚禁于这封魂铃内。
只要催响这铃,太上苍便会魂飞魄散。
“大觉师,我发动封魂铃,替我拦住他。”
万归心点了点头,也明白事情紧迫,神色沉凝,指捏法诀,召来千锋万影,无数剑气穿云破风袭来。
“叮叮……”卫太乙运使法力,铃声初响,猛然胸膛一挺,鲜血泼出。
握着金铃的右手落在地上,铃铛滚出,混入残红。
九麓殿尊身躯几颤,千锋万影穿身而过,他像是被扎坏的水桶,稍有动作,血珠淅淅沥沥洒落。
缓缓回头,目露惊愕:“万归心……为何是你……”
太上苍好整以暇,俯身去拾封魂铃,弓腰撅臀,几番摸索没有找到。
还是万归心走过去,捡了起来,塞进他手里。
“多谢。”太上苍笑道,眯着眼睛,捏袖将这命根儿擦拭干净,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无边愤怒强撑着卫太乙摇摇欲坠的身躯,冲人背影嘶哑喊道:“万归心,给我一个答案!”
万归心无言良久,转身撩起长发,露出后颈发尾处,那里刻着一枚扎眼的“葬”字。
卫太乙瞳孔骤缩,他震惊得几乎要一口气喘不上来。
“苦海……葬部。”
苦海七部,他们多少都有接触与了解,甚至那虚无缥缈的命部,陆念慈都推测出谈玄极可能就是命部部主。
而唯有葬部,他们是怎样都寻不到其蛛丝马迹。
难怪,难怪……原来唯一一个苦海葬部,就藏身在这白玉京里,玉霄天上。
卫太乙明悟过后,又露迷茫。
他不明白,为何万归心高高在上的大觉师不做,反而去做一个区区苦海部主。
他痛心疾首:“慈航待你不薄,天人师亦对你信赖有加。”
“你是天人师的师弟,是我等师叔,在这慈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为何要如此糊涂?”
万归心嗤笑一声,似嘲似叹,转身,炯炯目光直视卫太乙。
“谎话了千万遍,你是连自己都信了么,卫九麓?”
“你问我为什么?”他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因为我怕啊。”
“先是裴昭、杨情死了,他们的墓在那人迹罕至的昆仑雪山深处,连块碑都没有。”
“然后,顾子瞻死了。”
“我记得那一天,戎儿冒着风险将梵慧魔罗下令屠门的消息送至我手,我转交你们时,陆念慈只瞧了一眼,‘顾师弟求仁得仁,他早有死志,便由他去罢’……便将那密信,随手丢在杂乱堆放的废弃书稿间。”
“再后来,是杨素。”万归心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声音,“陆念慈让我杀她时,口吻那般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扫去鞋面上的一点儿尘埃。”
“哈哈,人要有自知之明。在外人面前,我也许是天人师的师弟,是你们的师叔,慈航到场第二人。我知道,我作为江轻雪备用的容器,不过是一只猪,一条狗,被圈养在这华美堂皇的白玉京里,等着被你们宰杀的一日。”
“但是,我不甘心,我想为自己争取一次。”
他后退几步,借用古松的阴影遮掩眼角湿润,语调决绝。
“争取一次活的机会。”
卫太乙咬紧齿冠,阴狠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生出异心?”
万归心道:“将戎儿送去苦海后的第三年,我借由与他联络的那坛酒,凝出身外化身,拜见了李红尘的分魂。”
卫太乙本疑惑,万归心身为苦海葬主,应当需偶尔与苦海联络,但为何他们从未发现对方马脚。闻得此言,方才明白。
“原来,你每当与裴戎联络时,也是在与李红尘的分魂联络。”
万归心颔首承认:“不错。”
卫太乙蔑然嘲道:“真是好心思,好计策。”
然后,他阴郁冷笑起来。
“但你可曾想过,你对裴戎自幼苛待。如今那子与李红尘有了苟且,对方将他视为心肝。”
“你投靠过去,还能有今日的地位么?”
万归心哈哈一笑,充满浓浓讥讽:“我苛待他,还不是做给你们看的?”
“阿昭活着时,我与他相交莫逆。而他死后,若我对他的儿子照拂有加,你们不会对我生疑?”
“陆念慈一再逼我干脏事,做恶人,不就是为了斩断我的退路,让我只能一心追随于他?”
“况且,昔年我与李红尘分魂定约时,只答应帮他做这一件事。事成之后,他护我归隐山林,锄药种菊,再不问江湖世事。”
“至于裴戎是否恨我待他冷漠苛责,我也管不了许多……”面孔冷硬,然蓦地轻轻一叹,“至多,临行前,向他道一声抱歉罢。”
汩汩鲜血将要流尽,卫太乙双眼瞪到目眦尽裂,他绝不肯让万归心这叛徒如此得意。搜肠刮肚间,想起什么,顿时如抓住救命稻草。
恶毒诅咒道:“别忘了,是你杀的杨素!”
“若裴戎知晓,他活在世上的唯二血亲死在你的手里,你以为一句抱歉,就能令他原谅你?”
“我快死了,但你也得死。还是死在你挚友的儿子,心爱的徒儿手里。我在黄泉路上,等着瞧你这个叛徒的下场!”
万归心静待他发泄完,脸上忽然露出古怪神情,优哉游哉道:“也许九麓你要失望了。”
“若是你此刻遣弟子前去玉京城门,也许还能拦住她。”
卫太乙愕然:“你什么?”
玉藻长街,桃花夭夭,灼灼其华,铺得满路香粉,如女儿红妆。
马车碾碎花瓣,辘辘而行。
“白玉京”三枚清逸古纂,高举于巍峨城门。
白衣宿卫上前几步,将马车拦阻。
“大觉师与九麓殿尊有令,近日全城戒严,出入玉京需出示手令。”
马车帘帐掀开,露出一只素白的手,递出一块乌木令牌。
宿卫接受仔细查看,见是大觉师手令,恭敬递还给车中人。
退后一步,侧身让过,向同伴了一个手势,将马车放行。
马车走过城外松林官道,拐入山径,顺着盘在山腰的道路,滚滚而奔。
当两面山峡相聚,即将遮去白玉京的身影时,窗牗推起,探出一张清瘦面孔。
在飞扬的长发中,她回眸凝望那片困锁了她大半生的故土。
车夫一面呼喝催马,一面大声问道:“夫人,出了这山,便是余禹平原,我们向哪儿去?”
杨素回车夫道:“玉门关,我们出塞。”
车夫“嚯”了一声,道:“那地方可不近,八百里的路呢。”
杨素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笑道:“再远也得去,我家两个侄儿都在那里,我这做姨妈的,还没瞧过他们几眼。”
“这一回,可一定要好好抱抱他们,免得老了以后,留下遗憾。”
车夫挥动长鞭,大笑:“这人啊,一辈子就几个想念。钱财、亲缘、抱负……其中亲缘最重,无论隔着千山万水,身处地北天南,这人都会在亲缘的牵引下相聚。”
“您的很对。”杨素笑了起来,眼角扬起细纹,是这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杏叶松风间,车轮辘辘一转,沿着溪水山涧折入层林叠嶂处。
大漠的风沙,仿佛吹不歇的歌谣。
接天连地的明尊圣火,为这浩瀚苍凉之景添一分雄浑,一分壮丽,一分豪迈。
陆念慈跪坐在地,仿佛一尊失魂的木偶,他的身影在那昭昭火光下显得佝偻卑微。
仿佛回到童年,无力,弱,充满不甘与怨恨。
因为先天不足,用尽灵丹妙药也无法补救的拙劣根骨,他一直是天人师座下,遭人怜悯、嫉恨与嘲笑的那一个。
论道法天资,他比不过顾子瞻与卫太乙,论阵法符召,他比不过杨家姐妹,论武道修为,与尹剑心、万归心相差甚远。
而罗浮裴昭,更是山巅之云,云中皓日,永远在他可望而不可及之处。
但陆念慈不曾气馁,因为他有一颗想飞之心,也因为天人师常常告诉他“众弟子中,你是最像我的,别辜负了我的期望”。
他确也有这样的本事!
否则,为何今日慈航的主事人是他,而非那个死得窝囊的裴昭?
“我不会输,我不会输,我不会输……”
陆念慈抬头,双目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起身一步一步向圣火走去。
“念慈。”尹剑心追来,伸手去扶,却被人猛地甩开。
“滚开。”冰冷目光犹如一柄钢刀,深深插入尹剑心的心窝,陆念慈深深看了一眼,“废物。”
陆念慈越过失魂落魄的尹剑心,顶着灼热焰浪,逼近圣火。
右手摊开,清光盈盈,一朵桃花徐徐绽开。
陆念慈闭上双眼,深吸一气。
“天人师,请助我。”
袖袍一扬,将那桃花塞入口中,喉结滚动,吞咽下去。
看着这一幕,尹剑心张口想要阻止,但终是握紧拳头,偏头不再看人。
桃花入口即化,一股滂沱热流冲刷四肢百骸。
“啊……”陆念慈掐着喉咙,嘶哑惨叫,衣衫下的皮肉冒出诡异凸起,骨骼剧痛,仿佛在寸寸碾碎,有什么在他体内生长。
虚弱的气息陡然变得深邃可怖,仿佛山啸雷霆,天地交击,令人胆摧心颤。
登时山川战栗,风云突变,似在拜迎这世间出现新一位“超脱众生”。
他吞下的那朵桃花,正是江轻雪从李红尘身上挖走的第二枚道器——“破劫渡厄”天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