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紫服
这天过后,其实无论是卫燎还是傅希如,都再没提过发生的事,和没有发生的事。
纵使烈火焚烧,也毫无痕迹一样,照旧是一对若即若离的旧情人,恪守位置的君与臣。
卫燎不是不挫败的,起来就狠狠地把枕头扔在地上了,连着几天在傅希如面前和没事人一样,可实际上宫里侍候的都战战兢兢,唯恐雷霆之怒降落到自己头上。
套话失败了,他还是不知道傅希如到底想要什么,他在想什么,甚至开始后悔,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没来由的愤怒,在寝殿里团团转,也摔过一两回东西。
傅希如倒是没料到这么轻易就骗过了他,心里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唏嘘。卫燎的试探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料到其中发生的波折,也足够耗费他的心力,甚至有一段时间,不想再见到他。
物是人非,还要去面对最叫人难以支持,傅希如真的思考过称病的可能,但全家上下看了一遍,除了自己也没什么人可以指望了,无奈何只好继续起精神在朝奉君王。
谢翊之给他带来消息,是裴秘正在悄悄听先帝时候的宫闱秘史,尤其是和那时候的琅琊王有关的,傅希如不动声色,猜测果然如此,给裴秘一个神秘的威胁,他就像是抓住线索一样,忍不住的要去探查。
查清过去又如何呢?要紧的是现下。
清河公主回京的事,这就算是定了,临近年下,天寒地冻,路上不好走,因此开春之后动身,到长安怎么也是二三月份了,傅希如寄出去两三封信,又间或入宫,和卫燎彼此都心不在焉的对谈,日子倒也闲适。
若是不去看厚厚冰层底下的暗流涌动,这日子始终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妨碍。
封印之后,卫燎其实也不会就此闲下来,祭祀紧跟而来,先是至圣先师,天地神灵,随后是宗庙祖先。他还年轻,身形会有变化,因此前几个月做好的衮冕也要拿来一一试过,傅希如再进宫的时候,正好就碰上这么一幕。
卫燎向来不耐烦试衣服,何况礼服厚重繁复,就算有人侍奉,不用自己出力,换来换去也够累人。他恼火的样子带着无法挥去的天真,倒不讨人厌,甚至像是甜的。
傅希如进来的时候他穿及膝的褶子,底下是一条赤红的裤子,没穿鞋,裤脚也撒开,赤足踩在地毯上,对紫琼发脾气:“都拿出去!”
紫琼看样子也是熟惯了他这幅脾气,不以为意,温声软语的劝:“只剩下两套了,其实并不多,陛下……”
正着,傅希如进来了,紫琼就闭了嘴,再也不话,迅速的用手势指挥宫人,一起出去了。
这是有先例的,他们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卫燎就不爱有人留下伺候,先前傅希如刚回来,他们看着很怪异,紫琼也就不敢擅作主张,自从上一回傅希如和卫燎在偏殿那回事之后,她问过伺候傅希如进去,又送过一回水的宫女,心里有了底,就一切照旧了。
傅希如问过安,在黑着脸的卫燎面前坐下了。
卫燎日常戴的是很简易的冠,他头发太硬,沉了压着头皮疼,里头一根犀角簪,头上雕成张牙舞爪的龙形,和现在这个场景表情,不出来的合适。
傅希如不知怎么很想笑,但他是个仪容端方的君子,低头清一清嗓子,忍住了。
卫燎独自坐着气了一会,又觉得不太对。为一堆衣服生气,怎么看也不值当,于是就平心静气了,赤着脚从胡床上下地,到堆山填海的衣服里头找东西。
他拿出来之前,傅希如可真不知道那是一件紫服。
随后,傅希如意识到什么事不太对劲:本朝三品以上官员服紫,卫燎今日试过的都是衮冕朝服,怎么也不该在里头混入一件紫服,除非是他自己要来的——果然,卫燎又摸出一个金鱼袋。
看来今日叫他进来,是卫燎要落子了。
傅希如不话,用眼神询问。
卫燎拿着袍子过来,往他腿上一扔:“看看。”
其实没什么好看,天下紫服,多半都是一样的,卫燎拿来的这件,青紫之色,质地是上好的绸缎,有流水一样的暗纹,大约是凤和鹤,沉沉光华在上头散开,不清是权势的光辉,还是衣服自己的光辉。
卫燎又找出玉带,甚至还找出了一件细白绫的中单,都堆到傅希如身边,又像是命令,又像是询问:“换上试试?”
傅希如用手拂过膝上灿烂的紫服,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手修长,肤色白皙,怎么都晒不黑,衬着沉冷的青紫色,卫燎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目光,跟着看过去,一直到傅希如迷惑的,嗯了一声。
他快要绷不住这幅若无其事的面具了。
“不换上试试吗?”
傅希如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低头看了看那件紫服。
本朝只有州县两级,州又分上州,中州,下州,刺史官职各不相同,幽州人口众多,本该是上州,可从先帝起,因在幽州设置了节度使,总掌军政大权,刺史的官位也就降下去了,从四品的也有。
到了卫燎这时候,幽州,平卢,范阳三地节度使是同一个人,云横的权欲不重,只因他已经习惯了在驻地内称王称霸,刺史理所当然成了他的属官,傅希如做幽州刺史的时候,已也不过四品而已。
四品服绯,三品服紫,差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就是天壤之别。本以为要穿回这身衣服,总得费一番功夫,却不料是卫燎自己拿到他面前的。
他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可卫燎知道作为君王他该要什么吗?
卫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见他静默,若有所思,就又回身,从架子上拿了个匣子下来。
那是个精铁造的匣子,镶饰明珠宝石,窄长,往桌上一放,沉甸甸的一声响。傅希如认识这个匣子,也知道从前里面装的是什么,一挑眉,看到卫燎毫无卖关子的意思,开了锁扣,往上一掀。
里头果然是一把剑,红绫堆簇,拥着着鲨鱼皮的剑鞘,几乎塞满了整个匣子,里头的剑没有装饰,长六尺,剑耳向上翻卷,傅希如知道剑脊上往两侧,是寒星一样流淌的冷光。
他看着剑柄上镌刻的名字,突然很想叹息。
那是剑名,龙渊。
这自然不是盛名蜚著的那把古剑,所谓“欲知龙渊,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者,而是建朝之后,开国皇帝命人根据古籍重铸的十二金剑之一。此物只赐予皇室贵胄,比如废太子的太阿,比如卫燎的龙渊。
他登基那一天,傅希如做他的前导官,要佩剑的时候,卫燎把龙渊赐给了他,出京的时候傅希如没带,卫燎又收了回来。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傅希如面前。
“还给你。”卫燎知道这时候似乎应该调动些感情,可他反而得干巴巴的,见傅希如愣了神,这才换了一口气,找回一点感觉,俯下身佯作认真的端详他:“怎么,你不该谢恩么?”
傅希如比他反应还要迟缓,应声和他对视,弯了弯嘴角,很乖顺听话的样子:“谢陛下。”
没有人为什么还回来,没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达成了某种牺牲,或者平衡。
卫燎想贴上去,又不得不退后:“换上衣服我看看。”
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看起来是很温顺的,荆棘都褪去了,语气温和而收敛,即使这要求并不因此而合理,傅希如也无力去拒绝了。
他站起身,自己脱衣服。
这回不如醉中急切,脱起来其实很顺畅,随手扔了腰带,傅希如仰头一层一层扯开领口,往下脱衣服。卫燎拿了中单,那意思大概就是要让他脱到底,没得敷衍。
卫燎退后两步,靠在桌边看着,目不转睛。
他就知道,傅希如身上的伤绝不止于脸上,只是那天没工夫细看,更不能探索,十分可惜的什么也没看到,今日这个时机,就正好。
幽州地处要塞,偏僻又危险,虽然是个刺史,傅希如也没能免去经历险情,胸口一道刀疤,差点触到肋骨,腹部又是一道。
礼部准备公服,肯定不会准备裤子,于是卫燎的目光到腹部,也就到底了。他不动声色的再往上,看着傅希如已经脱完了,弯腰去拿中单——卫燎忽然改了主意。
“不用穿了。”他上前径直拎起那件公服,不叫自己太注意傅希如好像自己散发着热度的胸口,腰腹,也不看,似乎很有理由的要求:“穿这个试试就行了。”
得道貌岸然,傅希如不得不犹疑,卫燎劈手夺过他手里的中单一扔,傅希如也就只好从命了。
公服形制注定不能里头什么也不穿单穿一件,它本是为了彰显威严,要极大程度的消弭个人在其中的特色,这样往上一穿,无形中透着一股不正经的气息,卫燎伸手替他拢起衣襟,用腰带系紧,意味就更加明白了。
他手里还攥着金鱼袋,却不得不在摸到傅希如后腰给他扣上的时候毫无必要的在他腰上反复摩挲。
傅希如并不阻拦,任由君王来伺候他穿这身紫服。
他们离得太近了,似乎彼此都不能喘息,又不愿意分离,卫燎一抬眼,就和傅希如对上了视线。
卫燎伸手按在他胸口,慢慢往下,勾住了玉带,指头上还能感觉到傅希如身上的余温。他改了主意,来不及端详,就伸手扯开了玉带,对着傅希如先笑了笑:“朕酬以高官厚禄,爱卿都舍不得对朕笑一笑么?”
他真是有很久,都没有见过傅希如笑起来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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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
略做了一点考据,鱼袋没到,下回吧。按理里面应该穿内单,中单,啥的,但反正目的是看脱衣秀,所以不搞这些了,中单到最后都没功夫穿,日就对了。
另外想到的段子:傅希如,史上最贵脱衣舞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