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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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希如此时,确实正在推杯换盏。

    云横的亲信,自然并非只有座中这些,昔年他在幽州的时候,也曾相交过几个,然而现在是知道的越多越好,更不会推辞这个亲近的机会。

    今夜既然开了是春宴,那么就不谈公事,不分立场,尽欢而已,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交际场合了。

    傅希如在外人看来难免不好接近,一半是因为他的脸,一半是因为他是卫燎的内宠,这人人都知道。诚然大丈夫不拘节,然而对他亲近也许仔细考量,免得招致灾祸,因此这五年新近的朝中官员,都对他有点不清道不明的忌惮,尤以尚书省的战战兢兢,大概是每日都要与他会面,十分紧张。

    这局面势必要破,但也不在一朝一夕,今夜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倘若没有其他干扰心神的事,傅希如其实在这种宴会中如鱼得水。他不必去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却能借此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消息,就算的都是醉话,套话,官话。

    他生来在这个位置,就像是为此而生,如果没有和卫燎产生纠缠,他此刻早该是举足轻重的高官,人生一帆风顺,平白少去许多波折与困顿,正如原本的预期。

    他不是个会去怨恨已经发生的事的人,自然从没有想过要后悔和卫燎之间这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人生别无他路,只眼前这一条,所谓落子无悔,就是生死由他。

    他喝得微醺,难免想起刚回来时卫燎要灌醉他那一回。坦白,那样子的卫燎甚至有些可爱,他向来知道卫燎有几分自己不能察觉的娇气,因此总是下意识的去包容,却也料不到他会出这种招,撒娇一样来问他的真心话。

    倘若不是事关至深的秘密,卫燎就一定成功了。

    傅希如低头笑出声,身侧身娇骨软的美人凑过来,颇有分寸的调笑:“大人是醉笑,是因情而笑?”

    他这幅容貌并未消减几分从前的风流,且因着看起来更凶,而越发容易以温存招人心神,虽然初见面的时候总会叫人误以为他不近人情,但实际上相处一段时间,这些美人就很容易察觉他对自己毫无兴致,更不会强迫她们做什么,陪这种客大概是最轻松的差事,因此反而称得上殷勤。

    傅希如发笑,确实是因为他有些醉了,往常他没这么容易就暴露自己的情绪,不过另一半是因为酒醉后想起卫燎。

    他们实在纠缠太多年,一江清水浑浊不堪,一个翩翩君子,也饱经风尘,变了个模样。

    他推开身边的美人,准备出去醒酒。

    眼下还在云横面前,终究不能放松警惕,出去逛逛醒醒酒,他还能继续回来。

    云横留意到了他这里的动静,关切的望过来:“怎么了?”

    傅希如不动声色的笑笑:“醉了,出去醒醒酒。”

    他坦坦荡荡,云横也不追问,顺势点头,放他走了。

    他们倒是都明白不急于这一时。

    一出门,外头的冷冽空气就让傅希如了个寒颤。他在里面太久,甚至都快忘了这时候春夜尚且很寒冷,没了大氅,穿的就太单薄了。酒意使两颊发烫,浑身都冒着热气,因此略站一会,也就不觉得冷了。转身回去的意愿并不强烈,一想到还要应付没完没了的虚以委蛇,傅希如难免就有点厌恶。

    他长与此,并不代表就能沉溺其中,尽情享受。

    与人周旋这事做起来也是会累的。

    身后重门掩映,笑语喧哗仍然执着的追过来,傅希如下意识往更深的黑暗处走了几步,嗅到一阵柔软花香。

    他母亲爱花,在世时府中一年四季都是花团锦簇,后来无暇顾及,也就渐渐让搜罗来的名种都逐渐流失了。傅希如想起当年,叹了一口气,心中蓦然柔软下来。

    失去怙恃之后,他其实并非不彷徨,只是傅希行年纪太,他须得撑起门庭,无暇在意自己的仓惶无助,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这天地之间孑然一身,沉沉重担压在肩头的感受,不会出来了。

    他问过卫燎怕不怕,却并不在乎自己怕不怕。

    想起卫燎,他越发想叹息。

    他真拿卫燎没有什么办法。一个臣子不能对皇帝做什么,一个情人也无法去拒绝卫燎的要求,一时的俯首认输,换来的是往后的节节败退,他其实从没有真正阻止过卫燎,更无以抗衡。

    他毫无借力,真正的权势都来自于卫燎,一朝被他舍弃,也就什么都无能为力。

    要想有所作为,这局面必须要破,因此借势结交云横云横是他的第一步,迎接清河公主是第二步,与虎谋皮固然凶险,可除此之外,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时局绝不安定,世事又锋利如刀,苟全性命已然如此艰难,他还想火中取栗,去得到更多,最大的筹码,无非也就是自己了。而卫燎……卫燎也不得不这样。

    想到卫燎叫他心乱如麻。

    他从不惮于对自己承认,从一开始他就情根深种,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他,让他心中所谋划的,其实都围绕着卫燎而进行,即使到今日也是这样。

    可他在世上已经没有多少可留恋的了,即使卫燎让他昏了头,意乱情迷近乎自寻死路,也不好舍弃了。纠缠到死固然可怕,然而比之更可怕的就是他像是一堆燃烧过的灰,死气沉沉,什么也不渴求,什么也没留下。

    卫燎不肯放手,他又何尝不是呢?倘若寻找不到什么办法能够两全,或被命运慷慨馈赠,他也只有照着卫燎那固执的意愿,和他共赴黄泉了。

    兴许是拘于这堪称疯狂的念头之中太久,想到同生共死,反而叫他察觉出一丝甜蜜。这甜蜜来源于思绪上系着的另一个人,也来自于他的苦痛。

    想到这儿他居然感觉到些春风一般的温柔。

    卫燎在冷风里站了片刻,终究下定决心,试探着到前面去看看。探消息这回事其实无需他亲自做,只是让他稳坐等待也行不通,既然心急如焚,也就只有自己做点什么。

    这伪装之下他自己都认不清自己是谁,虽羞耻,但也算安全,倘若可以,做点什么总比呆站着胡思乱想好得多。

    直到他迎面撞上傅希如。

    判断眼前这黑影是谁用了一瞬间,卫燎浑身发僵,试图转身就跑。他还没忘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要是被发现真实身份……

    他倒是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要脸了,但这让他想都不敢想。

    傅希如似乎是喝醉了,淡淡的烈酒气息很快逼近,一把抓住了卫燎的手肘。

    这是什么意思?

    卫燎浑身发僵,背对着傅希如站在原地,感觉到后背贴上来沉甸甸的触感,而自己就动弹不得。炽热呼吸擦过耳鬓,傅希如把他抱进了怀里。

    他知道风流郎君的言下之意,也知道傅希如绝无可能为他守身如玉,这不仅毫无意义,且也没有必要,但却不想目击他怎么与别人柔情蜜意。

    方才那一个照面绝不足以让一个醉鬼辨认出一张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面容,也就不会知道这是谁,只以为是个平康坊中的美人,随处可见,随手可摘的一朵花。

    卫燎心里嫉妒得滴血,死死咬着牙,终于发现自己并非慷慨的人,更不能被“这是必然的结果”这种理由而服。

    他恨不得把这时候百味杂陈的痛与苦都报复在傅希如身上,但实际所做的却是像被吓坏了一样瑟瑟发抖,掐着掌心保持一线理智,想找个办法脱身,别被傅希如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只是不知道傅希如醉到了什么地步,他还不敢话。

    好在这档口傅希如还可以话,他搂着身披白狐裘的女装卫燎,或者,搂着一个随手抓住的美姬,低声:“你怎么在这儿?”

    卫燎更不敢回头,被他这句暧昧不清的话一惊,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只幅度很的摇头。

    傅希如的唇若即若离落在他后颈上,柔软的白狐皮毛被剥开,他无助的后颈光洁如新雪,暴露在傅希如眼前。

    倘若这都不算调戏,那就没有什么算是了。

    卫燎不争气的脚下发软,他还没忘记自己这因女装而怪异的感觉,也没忘记傅希如这会撩拨的是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女人,他又是嫉妒,又是心动,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固执的知道不能被傅希如发现真相,他丢不起这个人。

    傅希如似乎也并不急着让他转身,或者话,抚摸了几遍他的后颈,让那新雪染上薄薄绯红,就转而搂住他的腰,卫燎下意识挣扎起来,而傅希如居然低声笑了笑:“听话。”

    他也这么哄其他人吗?

    卫燎勃然大怒,又不得不憋屈地什么也不做,咬牙忍耐。平常他倒是很享受傅希如偶尔的纵容与霸道,像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一样哄他,“听话”,“乖乖的”,但他对其他人怎么能这样?

    其他人凭什么?

    傅希如干脆一把将他抱起,一手搂着他的肩头,一手穿过他的膝弯,狐裘光滑绵密,卫燎关不住一声惊呼,下意识把脸埋在他胸口,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进而搂住了脖颈。

    他不要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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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

    卫燎对自己其实有很大误解啊。一个女装py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被撩两句就勃然大怒,他能不伤肝不伤肺到今天,无非是傅希如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