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太阿
傅希如是没有料到白季庚居然会起这个,不过心里也暗暗点了点头。他们二人相类,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白季庚既然开了这个口,往下就更顺畅了:“您是比我更明白圣心的,只是事缓则圆,为人臣子者,总要徐徐图之,您这样难免平生波澜,动荡不安,于您自己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又是何必呢?”
他倒是真心觉得担忧。
傅希如和白季庚,因为种种原因,一向没有什么来往。一来是卫燎这边的态度,二来白季庚是陆终的人,傅希如倒是自成一派,平常来往的机会就不多,何况谁都拿不准对方是否心存疑虑和芥蒂,都有烦难的事,这倒是他们头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傅希如自认并非君子,盖因他并不光明磊落,更是做不到事无不可对人言,因此即使知道白季庚是出于善意才这番话,也只能避重就轻,在心里谢过他的好意,真正要采纳意见,却是不能的。
他是亲手把自己架上火堆,如今要下来是不可能的,况且顺应卫燎心意的事他不是没有做过,成效现在也还记得,这条路同样行不通。有君臣的名分在,他怎么也不可能真正克制得了卫燎,无非是劝谏,君威就能叫他不得不遵从。
只有乱臣贼子,才能与皇帝作对,甚至希图分庭抗礼,不相上下。
这乱臣贼子,固然不好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然而除此之外,傅希如自认是找不到什么办法了。
卫燎不是个愿意认输的人,更不会心甘情愿受谁辖制,与其看着他折腾,不如强硬的插手。
这法子险之又险,但却足够有效,傅希如不能这就是一条出路,但是他要试。
和白季庚不过几句话,二人就分开了。彼此毕竟都还有事,卫燎在紫宸殿等着,这偶遇之下的交谈其实根本没用多少时间。
傅希如进殿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脚下一顿,然而卫燎面无表情,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也就当做没有发现,照常见礼。
“哥舒瑜不能死。”
卫燎一挑眉,冷漠的面对着这开门见山。
他不话,傅希如也就自顾自的往下:“他罪不至死,且是哥舒氏后人,杀了他必定军心动荡,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服卫燎,理由倒在其次,要紧的是怎么叫他心甘情愿的同意,这一条正好最难。
卫燎断他的是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非要为了这种事才来见我?”
倘若这句话的不是倦怠而平和,傅希如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卫燎一向如此,虽然执意于没有结果的情意,但也因此而十分敏锐。傅希如近日是有些回避他的意图。
其实回避也是好事,眼下婚事已成定局,然而卫燎尚未接受,他们彼此都需要冷静,也更不能出错。卫燎终究要习惯这件事的。
再和他纠缠于这件事,并无好处。
拿定了主意,傅希如也就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了,自然而然忽视卫燎,做总结陈词:“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摆出一副卫燎意料之外的不愿多谈其他废话的态度,简直叫卫燎目瞪口呆。
他不习惯这样的傅希如。
这些年来他在这个世上孤身一人,但其实并未做到所见之人皆予取予求的地步,他不过横行于世,却始终觉得有某种无法被满足的亏欠,似乎再也找不回来。
知道谁能满足自己也无所助益,因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人心易变,傅希如也会变。早在许多年前,傅希如不会驳回他的命令,也不会把他扔在脑后,更不会若无其事的忽略他,以至于卫燎几乎以为这就是傅希如的本来面貌,再也不会改变。
但是看起来他变的毫无负担,且十分迅速,几乎只是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换了一张面孔。
卫燎尚未真正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察觉到傅希如适应的比自己好,当下就沉默了,仔细思考这一切到底是因何而起。
现在彼此都算冷静,没有外因逼迫,卫燎很快回忆起一切崩塌的起源似乎在知悉李才人有孕那天。他总是下意识的觉得自己那时节没有看到傅希如的表情,错过了万分重要的讯息,然而昨日无法重现,傅希如也不可能对他袒露心扉,从头梳理这个过程。
单纯因为妃嫔有孕,傅希如并不会这样。即使到了这被对方弃绝的地步,卫燎也确信自己对傅希如的那些直觉仍旧有效。
他不得不想到那之后他们不像争吵的争吵,像是把一根遗忘在皮肉里的刺往深处按去,几乎叫人割开皮肉去探寻,恨不能一把拽出来,然而最后他终究只是巡视了一遍伤口,对刺本身却不动分毫。
傅希如觉得这一切不公平,他运用特权,彼此两全,傅希如却什么都没有,因为卫燎无法接受。
这一切确实并不公平,可卫燎只愿意有这么一个办法。
他只是未曾料到,傅希如竟会不留情面的反抗他。既然明知道卫沉蕤身上疑云遍布,居然和她达成同盟,甚至结为夫妻,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之间不公平?
倘使两人之间有情,难道应该这样吗?
卫燎下意识去看自那以后就放在自己左近的太阿剑,不由自主,语带苦涩的道:“你现在是决心不再搭理我了吗?”
傅希如深感头疼,然而箭在弦上,他与卫燎继续纠缠下去不仅毫无益处,也只会看上去更像虚以委蛇,眼下如何回答卫燎,就成了一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是无话可,而卫燎要的答案,是真心实意的。
最终,他了一句实话:“陛下永远是我的陛下。”
卫燎眉头一跳,缓慢的站起身来。他不意居然会听到这句话,然而现在却也不能被这样就简单安抚了,傅希如似乎有情,又似乎无情,叫他无法分辨,也无暇分辨,索性都当成真话来听,虽然站起来了,却没有绕过桌案的意思,只是一勾嘴角:“永远是?”
死了也是?
傅希如仿佛丝毫没有听出弦外之音,面不改色:“自然如此。”
我生来是你的臣。
毕竟只有这一条永远不会变了。
卫燎又笑一笑,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带着几分嘲讽:“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能出这样的话?你非要让我恨你而不能吗?”
傅希如知道这话题有关于爱,却不知道怎么到了恨,他也深觉疲惫,反问:“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从此之后一别两宽,皆无挂碍?”
他轻松得叫卫燎已经在恨他了,抬头冷漠的看他一眼,冷笑一声:“到了这一步,你居然还在想抽身而退,洗净前尘?”
似乎是不可置信,又似乎是下定决心,傅希如尚不明白他回身做什么,就看到卫燎转过身来,手里提着一把宝剑,明晃晃的剑锋如月照寒江:“你休想!”
傅希如一惊,但并不觉得顷刻之间就能血溅五步,于是站在原地不动,看着卫燎过来,还有余裕认出那是废太子的太阿剑。
他被废后不久就被赐死,这把剑自然还归宫中,且因为曾经是储君的象征,卫燎登基之后就翻出来毫不客气的把玩了。往常这把剑也确实放在紫宸殿,只是并不在如今这个位置。
傅希如看到它,反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至少卫燎手里也是有一把剑的,这很公平。
他未曾用龙渊弑君,可卫燎现下却有机会用太阿斩臣,莫名叫两个人都觉得安全。
卫燎颇习过一些武事,并不是花架子,骑马射箭都擅长,他喜欢这些,此刻手腕一翻,就把太阿剑横在了他的颈间,沉下面容来,带着一丝因手执利器带来的专注,望向傅希如的面容,重复了一遍:“你休想。”
这一刻他们之间终于没有因傅希如年长而带来的不自觉的倾斜,卫燎完全有足够的力量,只作为自己,与这个人平视,否决他的决定。他们完全一样身形颀长,又完全一样神色莫测,一时之间这胜负分明,看起来也像是对峙。
傅希如只瞥了一眼利刃,随后就似乎认定自己必不会死,而专注的望着卫燎:“你不能。”
似乎彼此都在否定,又彼此都在容忍。
卫燎用剑尖往下滑,精钢利刃轻易割裂衣衫,让遮蔽物支离破碎,他轻轻一挑,傅希如就似乎全部展现在眼前,再往上指,就不轻不重的在那胸口留下几个新鲜疤痕。
这游戏如此有趣,又叫人热血沸腾,卫燎深吸一口气,叙述事实:“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可以杀了你。”
未料傅希如并不闪躲了,也不回避,一手抓住猛然向前的剑刃,抬起眼来看着他,幽黑双瞳透出惊人的冷光:“你试过了。”
但你失败了,于是从此再无机会。
血珠连串的从手掌间落下,卫燎是真心的一刺,于是傅希如也是不闪不避的一抓,掌心被剑刃切开,鲜血越涌越急。
似乎方才是一番拼死搏杀,而非借由宝剑做出的调情一般的轻点与抚摸。
卫燎又一点都不快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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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
卫燎:妈妈这个人一点也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