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干花

A+A-

    白季庚只觉得迎面是一片浓重阴影中无比明显的危险意味。傅希如不是在吓唬他,对他也没有敌意,正因如此他并不过分觉得害怕,只是下意识的紧张起来,继而就承认了,傅希如的是对的。

    他没有根基,也并未获得傅希如的信任,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为非是陆终的看重,但是陷入眼下的僵局时间越长,他的价值就越,对于陆终而言,要抛弃他是很轻易就能做出的决定。

    目前情况并没有这么坏,但这个预言的实现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白季庚勉强一笑:“是。”

    他也不是没有心事,只是一向办法有限,因此也就不再想了而已。傅希如话的时候凝视着他,之后又收回了目光,看着远处的烟波,白塔,岸边曲折的山势和楼阁,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过什么除了寒暄之外的话一样。

    很难这到底是气度,城府,还是举重若轻。

    白季庚在心里叹息一声,还是忍不住把话开了:“这事我会告诉陆公。”

    傅希如和他开天窗亮话,自然是有这样的目的,闻言点一点头,舟欸乃一声靠了岸,就率先下船了。

    身边的人越少,白季庚也可以问得更深:“大人今日是应召,还是……”

    他不是有意听,问这句话也无非是疑心傅希如和卫燎的变化都因今日音讯不通而起。固然宫城之中没有什么事能够瞒过卫燎的耳目,只是终日不相见,风平浪静也让人怀疑只是静水流深,多嘴问这一句,其实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虽然追着问这种事,白季庚的身份似乎不太对,不过眼下他多数时候都在紫宸殿,要不是礼部上表开始准备皇嗣的事务,要查阅这些典籍,卫燎不想亲自做,又不得不交给近臣,他也不会到弘文阁去一趟了。

    所以他毕竟算是皇帝的近臣。

    和卫燎不同的是,傅希如的镇定全无破绽,闻言也就是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有些事来见陛下,并无召见,”着,居然还能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怎么,白大人似乎忧心忡忡?”

    他未免显得太无辜,白季庚张口结舌,怎么也不出原意想要提醒他的那些话,愣了片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我一向知道不必担忧傅大人。”

    傅大人又对他笑笑。

    蓬莱岛究竟不很大,虽然等候通报和召见的规矩还在,但毕竟没有那么严格,白季庚去了侧殿翻阅拣选旧例,傅希如也就到了候见的殿阁等候。

    他是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严苛执行,毫不犹豫的人,即使这决心并不容易,因此在卫燎烦躁踱步,纠结见与不见的时候,自己却心如止水,似乎丝毫不受煎熬,也不觉得这样古怪的彼此回避太过艰难。

    卫燎终于下定决心见他之后,从余光瞥见的就是这么一张平淡安静的脸。

    他正调戏一个宫女。

    对长在深宫备受宠爱的卫燎来,调戏宫女不能叫调戏,只能叫调笑。他生来爱美人,更对女人有补偿一般的亲近之心,于宫女们而言,其实也并不怎么高高在上。比起一般的主人,他又足够慎重,只是和她们游戏,调笑,反而很少有什么一夜承受恩露,就终生被锁在深宫的事。

    因此他身边总是少不了活泼天真又伶俐的少女,好令他觉得愉快。

    而卫燎一旦从傅希如身上挪开视线,也就能找到许多能令自己愉快的事物,他倒是想规劝自己不要执着。

    少女手臂雪白,如同清澄的嫩藕,见有人来才红着脸迅速的收回去拢在袖子里,退后两步,正好看见年轻的帝王脸上的笑意如同冰消雪融,迅速的消失不见,旋即又被扯出来,如同酒旗一般高高悬挂。

    他多想若无其事。

    然而傅希如比他还习以为常,一俟他转身叫平身,就径直起了来意:“还有几位地方要员的升迁尚未定论,吏部与尚书省已经议过,呈上敕书,陛下以为呢?”

    其实敕书已经呈上好几天,往常早该回复,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即便不同意,也可以发还交由他们重新商议,然而卫燎眼下没有反应,也就不得不由下臣出言催促了。

    这事本来该是裴秘的,但他近来侍奉君王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界,动辄得咎,于是也不敢来了。他是尚书省主官,一句话下来,傅希如也不得不听从,正好自忖也该过来,于是顺水推舟。

    早前面对他开头就正事的态度,卫燎还会抱怨一句“非要为了这种事你才来见我”,眼下倒是也不抱怨了,不置可否的和他对视。

    两人心里都有难言的悸动,似乎只是这么几天没有见面,对方就开始变得陌生,完全不像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样子,要一寸一寸的摸过去,感受过,才能确认他确实是那个人。

    但这其实毫无必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于是也就是手指微微一颤,很快遏制了这种想法。

    卫燎的变化更大,他总是颐指气使,一旦沉寂下来,就不由叫人怀疑是自己对他太坏。正因这模样,多少年来,傅希如内心深处总是觉得卫燎得到的教训还不够。

    登高跌重,再上去的时候根系才能更牢固,可惜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人能有权力教会皇帝什么道理,他按捺住自己,专注的等待卫燎的答案。

    “朕另有主意,”卫燎的眼神是掩饰不了炽热的,像糖丝一样缠绵,绕在傅希如身上,语气却颇显冷淡,一时之间两人恰似相敬如宾,彼此都很克制,只有眼神与当下发生的一切无关:“爱卿也不必着急。再等一等。”

    他确实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来不愿回复的原因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正如他所的,这件事确实不必着急,倘若不是裴秘的命令恰到好处,傅希如也根本不用过来这一趟。

    只是这两人没有一个在意罢了。

    殿内一时间沉默下来,没有人开口,傅希如也不告退,默默在心里数了三十个数,看着卫燎的神情从镇定到强压着焦躁,像只耳朵被钉在木桩子上的兔子。

    他的心思真好猜。

    傅希如正要开口,却正遇上一阵凉风从洞开的门窗外灌进来,少顷,就落起了雨滴。

    卫燎喃喃自语“下雨了”,一完,暴雨就真正倾盆而下。宫人们忙忙进来关窗,收拾窗下的纸笔书籍,和卫燎还没有批阅完的奏章敕书,倒是断了傅希如挑起新的话题。

    他也不再执意,又望了在忙碌裙裾之间端坐的卫燎一眼,恭敬告退。

    虽然已经下起了雨,可是避雨并不一定要和卫燎共处一室,既然正事已经完了,卫燎也以为他该走了,傅希如就顺其自然的要退下了。

    卫燎点点头。

    傅希如一路出去,从来时回廊的另一面绕过去,知道转角处有个轩室可以暂时避雨。在宫中几乎没人敢乱走,偏僻处的地方很安静,这夏日的暴雨也不会下得太久,雨停了他就能从湖上回去了。

    他近日以来其实和户部的人有过接触。天下最重要的事无非三件,钱,粮,兵,如果只是天旱,有的是渠水灌溉,情况还不算太差,可一旦真的发了大水,今年的收成就大受影响。

    卫燎在位这几年,赋税不算重,但也很少减免徭役,百姓不算轻松,今年倘使真有天灾,恐怕就只好想办法服他减轻赋税。这诚然不易,按理也该是户部该的,可就傅希如看明白的这些人事来,多半还是要他开口。

    卫燎脾气不好,敢于直谏冒犯天威招致自身灾祸的人总是少,何况户部尚书也不是个锐意进取的人。先前没有铨选和春闱的时候,傅希如总以为无人可用这种事待这之后总该有所缓解,其实真到了换完新血,也差不了太多。

    他有心自己提起,但这就是越俎代庖,何况事态还不明朗,眼下就提起这些,未免会让尚未稳定的宫中气候又动荡起来,于是也就忍住了。

    但愿今年一切平安。

    他正停在廊下叹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瞬之间就近在三五步之内,于是惊讶的回过头,却不料只看见一片沉沉的深青,随后被人遮住了眼睛。

    植根于来人身上的龙涎香幽幽散发,混合着水气缠绕上来,傅希如始料未及,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被按在廊柱上,一个人埋进了他怀里,一声不吭,只有急促的喘息,随后用力在他腰上抱了一下。

    意识到来人不愿意他出声,也不愿意他看见的意图,傅希如既不挣扎,也不反抗,任由一片柔软触感逼近,最后在他的伤疤上描摹一下,又迅速的落到了他的脖颈上,袖子被沉沉往下一拽,随后遮蔽他视线的手就离开了。

    傅希如过了片刻,等待凌乱的脚步声消失,才慢慢睁开眼睛,望着身后的来路沉默片刻,去袖子里一摸,见到一方手帕,里头包着的居然是几朵干花,菖蒲和石榴。

    谁知道卫燎是怎么弄来的。

    傅希如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又把手帕包了起来,放回了袖子里。

    =========

    作者有话

    皇后娘娘忧国忧民,心事重重,皇帝陛下玩起了偶像剧套路,还连亲都没有亲上……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