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鹧鸪

A+A-

    傅希如不肯,卫燎也不愿意追问。

    心里有答案和真的是这样,是完全不同的。

    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被抛弃,其实也有一段日子了,只是大概总不肯相信,所以还算有一口气在,然而真正面对事实,不得不相信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病了起来。

    这场病也来的正好。

    他在病中继续处理政务,将傅希如羁留在行宫,却再没有见过他。行宫里先是有了一场阴谋,后又有卫燎和陆终两个病人,越发门禁森严,不好窥探。

    大理寺的审讯和宫内的审讯断断续续结束,紫琼也得以回到他身边,照料起居。

    宫中审讯宫人,一向是要用刑的,紫琼身份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犯而已,好在事情确实与她无关,得以保全,身体却还是有所亏损,回来之后与其是侍奉,不如是陪伴。

    她心里有数,想起数年前卫燎的生啊死啊,傅希如也会要他的命啊,顿时一凛,即使没有见到傅希如,也不多问,只一味开解卫燎。毕竟相伴日久,在紫琼心里并不觉得卫燎只是帝王。

    先皇后早逝,留下一个孩子,看起来富足,实则匮乏,这不靠近是看不见的。

    行宫里的动静瞒不过人,只有消息难以探到真的。外头人至多不过猜到行宫出了事,而且不是事,但却没有方向,只好乱猜。只是行宫里现在人也不少,有卫燎,太子,贵妃,重臣,勋贵。虽然人人都能猜得到,倘若出事,无论如何都和卫燎有关,然而也拿不准究竟出了什么事。

    人心如同夜风里的酒旗,始终是摇动着的,千百年来毫无差别,只需一线光,就能照见所有欲念。

    只要有机可趁,就免不了惊动魑魅魍魉。

    卫沉蕤等着消息,等过一天两天,等到自己的线人全都使唤不动,连傅希如的消息也不好探听,甚至正大光明写信过去,也只能得到一切安好的答案,难免心中忐忑不安,索性称病,向卫燎请求派驸马回来探病。

    在恩爱夫妻间,这倒是理所当然。更何况避暑确实不同平常,来来去去的也不少见。

    卫燎得了她的消息,终于从病榻上起来,叫来紫琼,换过衣服,梳好头发,整整齐齐,坦坦荡荡,正大光明的坐着,等一个最后的结果。

    他叫人去宣召傅希如过来。

    两人其实好有一月没有见面,不过奇妙的是第一眼看到他,卫燎就觉得好像从未分离,这神情熟悉,这人更是熟悉,只是多年情爱好似大梦一场,当时身在梦中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孤寒,现在种种感知终于回来,他竟然觉得陌生,又觉得难捱。

    无端莫名的痛苦。

    卫燎默默咀嚼这种滋味,看着傅希如进来,默不作声,示意紫琼出去。这姑娘腰背挺直,满脸都写着戒备和迷惘,到底是他太稳不住,叫身边的人也跟着担心了。

    “汧阳写信,自己病了,想要你回去陪伴她,探探病,”卫燎手里还拿着卫沉蕤的信,平铺直叙,清楚了:“你要回去吗?”

    多年前,卫燎是问过你是否爱我的。他生来渴求纯粹的爱,因此生就多疑之心,并非毫不犹豫,就相信傅希如真的爱他的。

    傅希如那时候的是我毫无选择。

    卫燎懂他的意思,那时候他们都算得上是情窦初开,傅希如碰上卫燎,算是灭顶之灾,从此之后人生之路都是早定,何况是爱与情意。他们好似两支交缠的太早的藤,天长日久,粗略看去只觉得同根同源。

    其实并不是。

    他从前没有选择,现在卫燎就由他选择。

    一头是卫燎,一头是傅希如那莫名其妙的,卫燎至今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欲念。

    胜负一望即知。

    傅希如好像根本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一样,沉默片刻,平静的回答:“陛下天恩,容许臣回京探望公主,臣万分感激。”

    卫燎蓦然升腾起一股无名怒火,想大喊一声,或者抓住他问一问,你我何以竟然如此生疏,又没有力气,也报之以静默。

    他觉得自己应该含恨了,然而竟然没有,只是空荡荡的,并不好受,想了片刻,实在想不到该些什么,于是站起身来:“我送你。”

    来,是猝然闯入,走,就不能突兀,要郑重其事,当着盛大天光,当着众人的眼睛,当着心知肚明,当着分崩离析,在内心的巨响之中,好好告别。

    能得一句“那时我珍重你,爱逾性命”,对卫燎而言,不管是他还是傅希如,都不算是白活一遭了。

    这句话多么奇怪,然而傅希如也没有拒绝,卫燎走下来,两人面对面,然后卫燎忍不住又去勾傅希如的衣袖。

    “你……”

    此时此刻难为情,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的。傅希如不语,卫燎知道他望着自己,也许想听一听最后时分自己要什么,也许只是带着一张面具未曾掀开。

    二人肩并肩出去,傅希如自觉的退后一步。

    卫燎只觉得身边一空,后知后觉意识到十年来他们始终这样,傅希如不能和他并肩,永生永世也不能,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心里空荡荡,就逐渐失落了。

    遍寻不获。

    天还很亮,有鹧鸪清蹄,在山林中远远回荡,长一声,短一声。卫燎无端觉得像是送葬,摆摆手不让人跟着,和傅希如一起往前走。

    二人看起来都云淡风轻。

    卫燎想了想,如常闲话:“朕准备等到承明三岁就给他开蒙,原本想好该是你来,只是陆终要告老还乡,朕不大愿意放人,只好加封他太师,让他来带孩子了。”

    当世大儒来给一童子开蒙,算是大材用,然而谁让这是皇家呢,自然当得起。陆终身体余毒未清,恐怕也不好劳动,在此位置上也算是荣养,是卫燎的体贴了。

    傅希如自然不会反对:“陆公学问精深,正合适为东宫之师。陛下为太子所计深远,慈父之心,令人感佩。”

    他其实也算是做了父亲的人,可却很少提及孩子,和从前别无二致。卫燎觉得有些可笑,只是没有力气笑出来,也就不再提起,只是驻足在路上,道:“你听。”

    是鹧鸪的声音。

    有人,鹧鸪的叫声听起来像“行不得也哥哥”,能勾起满腔离愁别绪。多少诗词唱诵过,可不到自己身上,感触永远是轻飘飘的。卫燎想起许多词句,可他的愁不是春愁,于是也无法出口。

    两人一直走到几重门外,有人备好了马——卫燎早就吩咐了。

    四下寂静无人,微风吹动细细的草茎,卫燎看过满目盛夏风景,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他:“去吧。”

    真要分别,是如此容易。

    行不得啊,哥哥。

    傅希如接过丝缰,露出几分欲言又止。卫燎心里一跳,不知道他还要怎么捅出最后一刀,却见傅希如叹息一声,倾身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唤:“陛下……”

    卫燎默然不语,僵立不动。

    “其实……”傅希如似乎执意要提起旧事:“其实,当年你我,确实都太过莽撞,可有时候,世上只有一条路,只能走下去。”

    卫燎动了动嘴唇,想我已经知道你的路是什么了,和我并非同道,就不要再提,傅希如却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意料之外的过来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如同蝶翼一样轻盈,却比世上所有的蜜糖都甜,一瞬间万物可以失色,只剩下这瞬间相触。

    好似时间静止,风不再吹,树不再摇,水不流淌,鸟不啼鸣,唯有如此,才能留住这一刻。

    一触及分,卫燎抬起手,要抓住他,傅希如却后退一步,用一种清明的可怕,又含着深深未竟之意不肯吐露的苦痛的眼神看一看他,翻身上马:“陛下不必原谅我。”

    是生是死,是胜是败,都来吧。

    狂风暴雨将席卷天下,到了那一刻,再见面吧。

    傅希如一去,卫燎就秘密召见了禁军中的谢翊之。二人在夜间会面。

    “消息属实么?”

    卫燎的脸在灯下是阴沉的。

    谢翊之跪在殿下,头也不抬:“确实是,留守京中者,多是心思摇动了。”

    卫燎似笑非笑,斜倚在软榻上,低声自言自语:“我是知道她的本事的,未尝还是觑了。能鼓动禁军着实不易,若非早防备着她,真不知道今日是谁的长安。”

    谢翊之一声不吭。

    卫燎出过一回神,望着烛火,接着问:“还是探问不出他的心意么?听闻你二人情谊深厚,堪称刎颈之交,怎么还没到要死的时候,就连对方的心思都不知道了?”

    这个他是谁,自然不用多费口舌。

    谢翊之这才抬头,神情凝重,是挫败的样子,然而也很坦荡:“琴荪为人,守口如瓶,谨慎入微,且事关陛下,他一向不肯多,臣多探问只怕露了行迹,总没有机会。”

    卫燎话虽然严厉,却不生气,闻言若有所思:“傅希行呢?”

    谢翊之也摇头:“他更不可能知道。琴荪视这个弟弟如同孩子,断不可能谋逆也与他共商。”

    其实这事并非不好解释,只是不好直。于傅希如这样的人而言,关乎情字的,绝难出口。他越是珍重,就越不愿意,哪怕是卫燎,其实也没有听过他多少情话。

    也可能是过的,不过太久远,如同上辈子一样,也就忘记了。

    卫燎凝视着烛火。

    =========

    作者有话

    鹧鸪文化兴起蛮早的,而且这话也挺虐的,行不得也哥哥,肯定最后还是走了。

    这章就是吻别我最喜欢,有没有感觉到一种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