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 丁幼禾就没跟人手拖手逛过街。

    这是头一遭, 却出奇的觉得妥当, 他的手包着她的，尺寸刚好，宛如嵌入。

    她体热，掌心容易出汗，他体寒，手足总是冰冷，一冷一热，恰到好处。

    连丁幼禾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脸上带着的浅笑，像每一个她曾羡慕过的恋爱中的少女。逛什么柜台、看什么衣服, 都成了次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

    “……染爷？”一个不大确定的男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丁幼禾听见了，但完全没有意识到是在喊谁。

    而元染，眉间微蹙, 没有回头。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硬是追上前来，挡住了他俩。

    那是个染着红毛的青年，黑瘦高挑, 眼神精明, 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 是那种常年混迹在**, 自诩黑白通吃的混混。

    那人正面看清了元染，立马笑容满面，这笑容搁在一张放荡不羁的脸上要多违和有多违和，可他却浑然不觉，以近乎奉承的口吻接着：“染爷，你出来了怎么不知会兄弟？大家都记挂着你，天天念着。真没想到，今儿会在这里遇见。”

    相较于对方的殷勤，元染要冷淡地多，在对方毫不避讳的量里，他并未松开丁幼禾的手，只是静静地睇着他。

    眼神锐利，有些不易察觉的防备。

    “染爷，句实在话，如今人也出来了，把你东西抢回来啊！一个人不行，咱兄弟一块儿上！”红毛得义愤填膺，忽然觉得元染脸色阴沉，顿时察觉不对，飞快地瞟了眼被他牵着的一脸茫然的少女，改口道，“这是嫂子吧？嫂子好！我叫许暮，大家习惯叫我许老三，染爷是我救命恩人，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老婆就是我老——我嫂子！”

    一张嘴皮子翻飞，舌灿莲花也不过如是。

    丁幼禾想不明白，元染那么安静一人，怎么会跟许老三这种碎嘴皮子称兄道弟？更何况，这个许暮看起来比元染还要年长好几岁，竟口口声声叫他一声“染爷”。

    年岁对不上，调调也总觉得有哪不对。

    丁幼禾是做刺青的，从在店里耳濡目染，清楚什么样的人会被叫一声爷。

    有钱的，有权的，或者……不要命的。

    元染是哪一种？她有些迷糊，都不像。

    许暮还想再多寒暄，却被元染断了，“改日再联系吧，今天我还有事。”

    许暮嘴巴张着，半晌既没话也没合上，呆了好几秒才见了鬼似的：“卧槽，染爷你能话了？！”

    “刚恢复。”元染轻描淡写地。

    许暮神经兮兮地看向丁幼禾，感慨道，“爱情的力量果然伟大，染爷两年都没好的毛病，一下就好了？”

    丁幼禾没接他话茬，脑海里过了个念头——原来元染聋了两年，怎么聋的？又怎么会被这么个纰漏叫一声“爷”？

    “你没别的事了？”元染问。

    许暮一听，立马乖觉，“有！事儿多着呢，马上就得走。染爷我把手机号给你，完事儿你有啥需要兄弟的，吱一声，随叫随到！”

    完，他裤兜里掏出一只干瘪的烟盒，拿旁边化妆品柜台上的试用装口红刷刷写下电话号码，恭恭敬敬地递给元染。

    柜姐看见了，刚想过来阻拦，对上许暮那双斗狠的眼，顿时噤声了。

    “那我走了啊，染爷，等你信儿。”

    元染将烟盒随手一折，放进衣兜，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丁幼禾追着红毛的背影看过去，发现那儿还一老帮混混远远候着，见许暮回去，一群人不知道着什么，心翼翼地看向他们。

    不是她习惯了的，看妞吹口哨的眼神。

    倒像是……怕他们。

    “我们走吧。”元染拉着她的手要离开。

    丁幼禾这才收回目光，“他是你朋友？”

    “认识的人。”

    “只是认识那么简单？”

    “我顺手救过他，他非要报恩，随他去吧。”

    元染答得越是轻描淡写，丁幼禾越是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元染十八，聋了两年，也就是他从十六岁开始就不再话，算是弱势群体吧？那他是十六岁之前救了许暮，怎么救的？这种混混，他一个普通少年能救得了吗？

    “在想什么？”

    “在想你会不会其实也是不良少年。”丁幼禾直截了当地。

    元染低头，笑，“你觉得呢？”

    “不像，”丁幼禾不习惯拐弯抹角，“ 但也不排除你给我看到的模样，是骗我的。”

    元染没话。

    丁幼禾却先笑起来，“逗你玩儿呢。你要真能骗过我，又长这么帅，不如去当演员算了。”

    “……是啊，你的对。”

    “给我听听吧，你的生活，”丁幼禾得很轻，带着一点点怕被拒绝的谨慎，“毕竟我们现在也是男……男女朋友。”

    总不能对自己的男朋友一无所知吧？

    元染握着她的手稍微紧了紧，“好。”

    丁幼禾对百货公司的地形十分不熟悉，被牵着在走道里奇怪八绕许久，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只知道这是商场的顶层，人不多，往来都是来上培训学校和去健身房的年轻人。

    来这儿干什么？

    元染脚步没停，最终带着她站在朝北的一面落地窗前。

    丁幼禾迟疑地看看四周，这分明是哪家铺子的储物间，旁边正常出入的门上挂着铁将军，可他跟进出自家似的，硬是没走那扇门就绕进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条路？”

    元染没有回答他，将她拉到窗边。

    九层，放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不算摩天大楼，但北面的窗外并不是商务楼，而是一块明清时期的古宅，人称京南故居。

    白墙灰瓦，亭台楼阁，从高空俯瞰，像极了城市文化片里的航拍镜头。

    “原来这宅子这么大。”丁幼禾贴在窗边，感慨，“这里拆了那么多房子盖写字楼，原先的老城区居民都被迁到郊区安置房了，唯独留下这栋古宅没拆，得是多有权有势才办得到呢……”

    元染没有话，双手抄在兜里，俯瞰着下方的宅子，眸光沉静，压下了所有起伏汹涌的情绪。

    “我从前进去过的，当时不知道里面这么大。我爸在世时被这家主人请来纹身，对方家里有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所以可以带我去，我就跟去了。”丁幼禾顿了顿，有点儿羞赧，“为了赴约，还特意来买了身公主裙。”

    元染侧过脸量她，眼里有些不确定。

    “结果去了才发现，少爷才五六岁，跟我压根不是同龄人。我爸纹身的时候，老板让我带他出去玩，一转眼那魔星就跑得无影无踪，我去找人……结果差点在这宅子里迷路。起来，原来宅子里这么大，难怪我会迷路。后来，还是那个坏脾气的少爷——”

    “把你领出来。”元染接过她的话完。

    “对，就是这样……”丁幼禾愣了下，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渐渐的，她终于从对方那双静谧的长眼里，依稀找到了当年的影子。

    那个骄傲冷淡的魔头，丢下一句“谁有那闲工夫陪你玩”就走了，早熟又傲慢……留下十来岁的丁幼禾在花园里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夕阳西下，她坐在池塘边急得抹眼泪，满脸嫌弃的屁孩才又无声无息地出现，拉着她的衣袖把人拖到故居大门口，末了还丢了包纸巾给她，“擦擦鼻涕眼泪，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丑不丑？”

    冷静，毒舌，没大没。

    但不坏。

    即便如此，丁幼禾一时半会也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不会吧，那个孩……”

    元染点头，“是我。”

    “那你来我家的时候，就——”丁幼禾下意识地推测，莫非他是奔着自己去的？

    元染抿起嘴角，忍住笑，“没有。你不迷路的事，我也没认出你。毕竟能在院子里迷路的女孩就那一个。何况，你跟那时候也不像。”

    “……什么叫就我一个？这院子大得快赶上公园了，连个指示牌都不装，迷路不是很正常嘛。还有，”丁幼禾问，“我没觉得我跟那会儿有什么变化啊。”

    这话她也知道得有点“恬不知耻”。

    那会儿才十来岁，现在都二十出头了，怎么可能没什么变化？不过是女孩子的一点私心作祟，想听喜欢的人一句“是啊，你还是跟姑娘一样”。

    元染摇头，“有变化。”

    丁幼禾挺胸抬头，义正言辞，“哪有！我还年轻！”

    元染目光微微向下，在她胸前微一停驻，乘着丁幼禾发飙之前挪开了视线，“真的不一样，那会你看起来就像——”

    “像什么？”

    元染做了个防御的手势，“……假子，还特凶的那种。”

    “你再一次？”丁幼禾作势扬起手追着他，“谁是假子？谁特凶？元染你站住，你再一次试试——”

    元染突然停下脚步，没来急刹车的丁幼禾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再想挣脱已经来不及了，被他整个束缚在怀里。

    低头，声音近在耳边。

    “那我再一次。”元染箍着她，嗓音沙哑。

    “你敢！”丁幼禾手被箍在身侧，只好踮起脚，咬了他下巴一口。

    不重，但留下了浅浅的齿痕。

    元染眉毛都没皱一下，接着，“你就算咬死我，我也要。”

    丁幼禾兽似的亮出虎牙威胁他，然后便听见他低声开了口。

    “我喜欢你，喜欢到……每天夜里都想这样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