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尚时镜是个很容易讨人喜欢的人。
眉眼含笑, 言谈斯文,商时景结合跟对本人的观察, 不难得出这个结论来,只要尚时镜愿意,他大可轻而易举的博得绝大多数人喜爱。按照尚时镜的性情, 春云六绝之间本该亲密无间, 可事实正好相反,他们之间感情不算太好,尤其是尚时镜对于其他五人来讲, 总是多少带着些许神秘。
任何一段情谊,只要能够维持下去,就必然有存在的意义。
按照常理来讲,尚时镜只要略加伪装, 便能从春云六绝其余五人身上获得更多的利益, 或是借此行事便利, 没道理让自己处在这样的尴尬位置上。
商时景眨了眨眼睛, 他心中的猜测也许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世间也再没有人会这么觉得。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 尚时镜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也许正是害怕自己会在虚伪的假面下滋生出感情, 真正坠入到这段兄弟情义之中去。如果尚时镜更狠毒一些,他就会不动声色的伪装起自己,就像条变色龙那样潜伏在众人身边,而不是现在这样。
又或者, 正是因为尚时镜在意这五个兄弟,才会保持着这样的游离距离,提醒着自己,也提醒着他人。
真可笑,这样的冷酷跟绝情,反而是尚时镜仅存的一点温柔。
尚时镜所能赋予春云六绝的感情,到底也只有这点距离,并不影响他下手算计詹知息甚至巧妙借其他四人来作为自己棋盘上的棋子。这个人简直没有心,也没有感情,商时景偶尔会想起梦里时的交锋,甚至怀疑这一身骨血是不是都是冷的。
那头南霁雪与詹知息已不知道到哪里,詹知息抿着嘴,神情紧绷,不出是抗拒还是漠然,约莫是不太想听进去,又不得不忍受着。南霁雪自然也看出他的心思,忍不住叹了口气,既有愤怒不平之情,也有怜爱无奈之意,她恨不得一巴掌将詹知息醒,超脱大道,别再沉溺那些情情爱爱,却又疼他心碎断肠,恶言怎么也吐露不出半句。
张霄听了片刻,有些不耐烦起来,一手抓一个,按在肩膀上不悦道:“好了!嚷个什么劲儿,老五!你再装出这死人模样能给谁看,除了咱们折磨自家兄弟,还有谁会心疼;四妹你也是,北一泓死都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你就不能让让他?”
这话得太狠,像是把刀子那样剜过詹知息的心,他的脸瞬间变成了惨白,掐着自己的手,指尖都快陷到肉里头去了。
南霁雪被噎得目瞪口呆,直怔怔的看着张霄,像是没想出对方能出这么直白的话来,张霄轻轻拍了拍她,却把目光落在了詹知息身上,平静道:“老五,别怪哥哥话难听,只是你这性子也耍得太久了,北一泓死都死了,即使不死,生死苦海这事儿结束了,你也不可能再缠着他了,你自己心中也知道,你们俩不是一路人,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路去的。”
商时景觉得这场景有点像一大家子劝失恋颓废的男生,是可笑,其实又有点儿悲凉。
“我知道你没后悔过。”张霄皱着眉道,那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悬在空里将坠不坠的利刃,“可是现在梦醒了,你三哥为你做的够多了,你没本事别冲他发脾气,你四姐是真心待你好,你自己也知道。你瞧瞧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以为北一泓真的会在乎你吗?”
詹知息顿了顿,忽然致歉道:“四姐,对不起。”
那语调平静的叫人意外,也叫人有些不安。
南霁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柔声道:“不妨事,四姐并未生你的气。”她转过头看了看有点发懵的张霄,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张霄显然也没料到詹知息会这么轻易的低头,眨了眨眼睛,呆呆的歪头看向了南霁雪,又很快兴高采烈起来。
“哎!这才对嘛!”张霄一巴掌拍在詹知息背上,高高兴兴地解下自己腰上的酒壶递了过去,“来,一醉解千愁,别二哥不疼你,喝一口吧,喝完了,就烦恼皆消了。”
詹知息笑了笑,也将这壶酒接过手来。
风波就此平息,商时景没有多什么,他想软得不成就来硬的,詹知息却哪套都不吃,这会儿低头只怕是想春云六绝安心而已。这点好也好,不好也不太好,起码詹知息必然会去找寻双生果,他手中北一泓这个筹码沉得能与詹知息交换一切对方力所能及的事情;糟糕的是,等到事情败露的时候,要是他还没跟尚时镜分开,那就死定了。
商时景没有在甲板上多待,而是站起身来往船舱里头走,四海烟涛的技术宅不少,同渡舟被魔改得简直像是另一样法宝,他坐在垂落下来的藤网上,细嫩的树藤经过处理之后并不粗糙,被巧手编织成张漂亮的罗网,既可躺卧,也可坐靠。
没过多久,巫琅也一块儿进来,他今日穿着件紫罗衫,温谨贵气,倒也没怎么在乎长幼有别的事,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而商时景躺在藤网上秋千,雪白色的衣摆飘飘然垂落下来,随着微风轻荡,甲板上不知道在些什么,很快又热闹了起来,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巫琅伸过手来抚了抚他的额头,轻声道:“时镜,你不舒服吗?”
他声音温柔,目若琉璃,行止举动自是不出的君子模样,宽袖轻摆,似是展袖能为人挡下所有不安与惶恐。商时景眨了眨眼,仰头看着巫琅俊朗的眉眼,突兀心中一定,似是什么烦恼恐慌都这般抹消了,偏生另一个理智的自己飘出身体来冷眼旁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
巫琅的关切温柔,是对着他的三弟尚时镜的。
“知息没有放下。”商时景淡淡道,他伸出手来轻轻挡住了巫琅的手,对方会意的撤了回去,没再做这般亲密的行为。
巫琅心知肚明,对于北一泓这件事一开始就已经有人清楚结局,如今的场景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张霄性格粗莽,他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了,风徐来尚还年轻,只盼着兄弟和睦高兴,可是有些事其余三人却都心照不宣。
这倒是个话的好时间了。
商时景心中想着,巫琅正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端着杯茶,约莫是在思虑什么,脸上没有半分戾气,看不出有过那样惊心动魄的过往,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商时景只好自己想了想,起了个由头,开口问道。
“兄长。”
巫琅抬头看他,眼睛里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
商时景平静的随着藤网晃荡着身体,同渡舟飞得飞快,坐着时觉得平稳,躺在这样的网上才觉得晃悠,好在起伏不大,悠闲的几乎叫人昏昏欲睡。他却全然不受扰,目光凝视着顶头的木板,指尖磋磨着树藤,平平静静的道:“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嗯?”
商时景轻声道:“我有一个很在意的人,以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对他下手,我希望你能保住他,无论我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他认认真真地看着巫琅,轻声道,“别让我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肥鲸百思不得其解的计谋,其实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设局,商时景请求巫琅帮忙的事也很简单,他需要让自己变成尚时镜不可割舍又会被迫割舍的存在。詹知息的爱意来得浓烈深重,为此失魂落魄,有他这个前科在,巫琅必然不会让尚时镜步上后尘。
而尚时镜与詹知息的性情迥然不同,他越在意什么,就越想毁灭什么,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毕竟他太弱了,弱到不能有任何弱点。
等到双生果入手,尚时镜真正回到这具身体当中,他即便要对自己下手,也会有巫琅阻挡,甚至无论尚时镜些什么,巫琅必然都会认为他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到那时商时景只要挣得空闲,再与肥鲸联系上,等四海烟涛发展起基础来,即便尚时镜要动些什么手脚,也不会太容易了。
巫琅怔了怔,简单道:“你今天坦诚的简直有点儿不太像你。”
商时景笑了笑,神态看起来有些疲惫,他枕着自己的胳膊,青丝顺着那些洞眼垂落下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般,喑哑的嗓音更显得低沉,轻声道:“他不该留着,留着他会让我软弱,可要是没了他……我就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了。”
“时镜。”
巫琅仔仔细细的量着他,有些分辨不清其中的真心假意,这也许是尚时镜唯一一次愿意真心与自己吐露些什么,只是那其中承载的东西过于沉重。这其实与尚时镜的性子倒也符合,他能出这句话来,也足以证明此人对他的重要。
三弟正抬眼看他,徒劳的掩藏着那些脆弱。今夜的软化与恐慌也许只是一种伪装,一场骗局,又也许是他最后一步挽回自己的安排。
“好。”
商时景的心稳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甜景:为了活下去,节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