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商时景离开之前, 麻脸姑娘端着一碗水走了过来。
麻脸姑娘心翼翼的端着那个有缺口的瓷碗,热水已经放凉了, 清澈见底,连碗中的裂痕都照得清晰可见,她腼腆地笑了笑, 递到商时景面前, 声道:“凉了,不烫。”
商时景从她手中接过这碗水来,沉默片刻, 一口饮下肚,水尚带着些许温度,麻脸姑娘大概是误以为他与祝诚是朋友,再没了戒心, 见商时景喝水, 笑得无忧无虑。她样貌生得如同罗刹魔鬼, 心地却善良好似菩萨佛陀, 商时景看着她许久, 有心些什么, 却又什么都不出口来。
不管是帮助虞忘归,亦或者是搭救祝诚, 在商时景心中总是觉得自己是善良多过利用,可见着眼前这个丑陋又美丽的姑娘,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只不过是在投资那些能够有能力帮助甚至报答自己恩情的强者, 他半掌控着天机,至始至终只为自己盘算考虑。
倘若他当真有同情怜悯之心,理应先救这个女子出苦海。
商时景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有,他只是轻声道:“多谢你了,这水……很甜。”
麻脸姑娘愣了愣,露出个羞涩温柔的笑容来,略带忐忑的道:“我没有放糖。”
这回商时景没有多什么,他深深的看了眼这个姑娘,声音温柔:“后会有期。”他并没有问这个姑娘的名字,人倘若交换了名字,就好像无形之中有了一种联系,名字是人的具象化,就好似如今商时景是尚时镜的倒影一般,假使日后偶然想起这个姑娘来,一旦知道了她的名字,就难免会有朋友那样的挂念,可不知道,这姑娘便永远只是一个陌生的好心女子。
倘若下次有缘再见,再问问她叫什么吧。
麻脸姑娘不太明白眼前这个仙人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然而这世上的人对她多是恶意,少有这般温和可亲,不由得心中亲近,因此并不觉得尴尬害怕。她向来垂着头,不敢乱看,生怕人家嫌自己污了他的眼,吃几上几巴掌耳光,可这位仙人比里头那位还要温柔可亲,想来一定生得很美,她不由得抬起头,胆战心惊的瞧了一眼,却满目鲜血,不由失措。
“血,你流血了。”
麻脸姑娘的惊声也是的,她下意识抓起一把草木灰,可抓在手里,却忽然握紧了。
“不妨事。”
商时景没注意到她的行为,屈指蹭了蹭脖子上那道伤口,漫不经心回应了一句,他没再多留,将碗放在桌上,很快就离开了这间破旧的茅屋。商时景本来是算花上一段时间来找祝诚,还算花耗几日劝祝诚,哪知道事情这么巧合,眨眼间就已解决,眼下无处可去,斗法还有数日,就算慢吞吞走过去都不会迟到。
根据麻脸姑娘的情况来看,附近应该有水源,商时景找寻了片刻,不多时就找到了一处浅滩,坐落在山谷之间,浅滩凝聚一处,往下流淌,便成了一条溪涧,此处离落英林很是有些脚程,也不知道麻脸姑娘是怎么来回的。
商时景寻了颗大石头坐下,觉得情绪起伏难平,突兀有了孤立无援之感。
祝诚愿意为宋舞鹤牺牲如此;春云六绝虽有勾心斗角,但也亲如一家。
浅滩开阔,风景优美,商时景坐在石上听着流水潺潺,不由得想起了肥鲸,他们俩本不是什么熟识,要关系,也不过是老乡这么一层身份,之后相互认识了,便就成了朋友。他们二人虽算不上亲密无间,但实际上也称得上相谈甚欢。
跟肥鲸一起话的时候,会觉得天下之大,还有一个彼此,并非孤独一身。
凡是人,总是会有欲/望的,商时景连日操劳担忧,此刻离开春云五绝却又只觉筋疲力尽,不由得想起了往日里众人嬉笑的模样,他向来惧怕自己露出马脚,因此对其余五人总是提防戒备极深,可那时在同渡舟之上笑笑,他有些忘形,南霁雪等人却并未在意,反倒顾及他的心情,了个圆场。
再之前,烟涛城时他与肥鲸鲁莽离开,春云五绝与烟涛城陷入尴尬境地,却也相安无事,并未有人因此对他发难。
虽商时景心知肚明众人所看见的是尚时镜而非自己,却仍不由得心中温暖。
倘使真与春云五绝义结金兰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商时景不由苦笑,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他真是被逼糊涂了,竟然连这样的妄想都跑出来了。他摇头甩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自己心内微微泛出的酸楚归根于过于寂寞,到处搜寻了会儿,找到根干燥的树枝,他轻轻了个响指,火焰自燃,将前段烧得炭黑,又取出怀中符纸,写下一句。
“诚锅送到,大鸟稍后。”
祝诚跟宋舞鹤的戏份不算太多,却也占了那么四五章,这两人活得时间不算长,可是实实给虞忘归带来了不少福利,评论区人称社会诚锅跟大鸟,两人的友情也被唏嘘了许久,还有姐姐给写同人文被肥鲸点了名,不过也是BE。
这符纸是四海烟涛出品的,寻常人难以截获,加上这句暗语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懂,截获了也没有用,倘使祝诚跟宋舞鹤的关系人尽皆知,不准还能扯上联想,然而他们俩在世人眼里几乎素不相识,便连这点可能也没有了。
商时景写完了字,将符纸折成纸鹤,灌注些许灵力,那纸张折叠的翅膀便扇动起来,轻巧飞出他的掌心,向天际行去。
这纸鹤只是给肥鲸一个提醒,免得他惊掉下巴,毕竟商时景离开烟涛城还没有多久,就拐来了祝诚,难免会有些措手不及。
对于宋舞鹤,当真要听尚时镜的法子吗?
商时景犹豫了片刻,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可要是不听从,他自己也的确没有什么办法,最终沉沉叹了口气,舀水去洗脖子上的血迹,那儿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余下道难看的肉疤,那断刃估计也不是凡物,没有伤及要害,却也无法愈合如初。
血迹已经干涸在衣领上了,白衣红血,显得分外醒目,他借水搓洗了会儿,始终不得要领,便不去管它,心中竟突兀对尚时镜有了几分歉意:这具身体细皮嫩肉的,除了手指有些许薄茧,几乎没什么伤损,被自己才用了几日,脖子都快给人开口子了。
不,是已经开了,只不过没彻底开完。
疼痛来得迟缓而刺人,商时景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水中的倒影,那丑陋的疤痕明晃晃的落在颈上,忽然觉得眼睛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即便是在自己的身体之中,他受过的伤也多了去了,男孩儿调皮,年轻人气盛,踢球找场子,斗气架几乎没有不干的,那时候青着眼眶,一瘸一拐的抱球回家时,也并未有这般疼痛。
真疼啊。
商时景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一条长长的疤痕,忽然觉得很累,乏力感几乎瞬间击溃了全身,他坐在巨石上,鼻子酸胀的厉害,这会儿虽然无人,但尚时镜不知是否在暗地里偷窥着,便不敢落泪,只将脸用溪水泼湿了,睫毛轻轻眨动两下,坐着沉默了许久,又觉得自己撑过来。
浅滩边十分安静,只是偶有兽跑来饮水作乐,商时景依靠巨石休息,一动不动,日头又慢慢移动出来,照得有几分暖意,不由觉得倦意袭来,沉入梦境之前还不忘放出万长空守卫自身。
梦中没有弗莱迪,可是有尚时镜,尚时镜比弗莱迪还要恐怖。
除非有事商议,否则尚时镜与商时景通常不怎么互相见面,他们抗拒对方的念头相差无几,同时被强行压制在一具身体里,商时景自由却怕丢了性命,尚时镜则如同被囚禁一般,两人的心情自然都不会太好。
不过他们两人又恰好极会掩饰。
“受伤了。”
梦中是魂体状态,他们二人回归原貌,那柄断刃带来的伤势如实的反应在尚时镜这位原主人的身上,他略微抬起头,指尖暧昧的抚弄着那道伤痕,分明是寻常举动,由他做来却充满了挑逗的意味。
尚时镜似笑非笑,缓缓道:“你倒是有求死的胆气。”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看似光风霁月,实则压根没有心,见着人肆意摆弄自己的身体也不发怒。商时景看着他脖子上的伤口,也自觉自己之前太过自大,倘若祝诚更心狠手辣些,又或者是脾性过大,不准这颗脑袋真的就保不住了。
“下次不要如此了。”
尚时镜轻飘飘的道,声音里像是透着未尽的恶意,他喑哑发笑,关心的言语却半点真心也看不见,半晌又道:“毕竟死的人可不会是我。”
商时景看得心里发寒,他想出言反驳,却觉得自己实在乏累,又陷入了更深更沉的黑暗之中去,
“兄长。”
圆月之夜的春云山别有一番滋味,尚时镜看着那人身影消去,自己却被困于这片天地,进不可进,退不可退,再是稳定的道心也难以抑制,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我的耐心快要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