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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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霄喝得烂醉, 这血蜜酒喝来并不辣口,余味却相当悠长, 后劲十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商时景坐在身旁的缘故,他极少话,只顾自己闷头饮酒, 不知不觉就喝下去好几坛, 等聚会结束之时,人已经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商时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张霄,他本就不是什么贪杯之人, 又身处于时刻需要保持警惕的所在,自然不至于为了几口美酒连命都不要。

    商时景从头到尾只喝了两碗血蜜酒,多不多,少不少, 也许是之前微弱的醉意让他生出胆气, 做出平日里根本不会做出的行为。对他人近乎不明智的激怒, 大胆做出于自幼与人为善的教育全然相悖逆的行为, 可将那碗酒泼在魔焰八刹脸上的时候, 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了畅快, 冷眼旁观着对方的命运,将这些日子里来留存着的恐惧与怒火尽数发泄在他人身上。

    他丝毫不觉得惶恐, 也并不觉得痛苦,反倒觉得愉快无比。

    也许,我在正在慢慢被这个世界同化,慢慢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商时景扯了扯嘴角, 却笑不出来,人总是要有变化的,活下去总是一件好事,道理他都清楚明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仍是觉得心里并不畅快,他并不希望自己在这些地方有所改变,也许往昔人情冷漠些,也许往日里,并没有这样的大好山河与风光可以自由欣赏,可他还是怀念那个能随意嘴炮,无聊的像是能长出蘑菇来的前尘。

    那儿没有杀戮,和平而安宁,人们的戾气隔着屏幕互相攻击,可到底是几乎不曾涉及生死的。

    也许命运正是在嘲弄商时景昔日对这种平和的轻鄙,厌恶他的不知珍惜,因而将他丢到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好好体会和平是何等的可贵。

    商时景将骨碗放在地上,众人虽然在此聚会,但到底不可能奔放或是穷酸到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地步,既然酒宴已经结束,自然也不会多逗留在此,不多时走得走,散得散,人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霄倒在地上,偌大一条汉子,好似玉山倾颓那般厚重,又如雄狮沉睡那般雄伟,商时景看了看尚时镜的胳膊腿,确定就是他们俩都加起来,怕是也扛不动张霄这条少有二百多斤的汉子,他本就生得高大,身形又颇为伟岸,这会儿醉了酒,要是突然撒疯怕是十来个人都拉他不住。

    可总不能将他丢下不管。

    商时景一时有些犯难,之前叫祝诚认出万长空的事给他警了醒,万长空并不是什么生脸,万家至今还没有放弃抓捕南霁雪等人,倘使被谁看到流传出去,那真是前有春云六绝后有万家精英,可以索性买条绳子上吊自尽了。

    杀鸡焉用宰牛刀,扶个醉汉用上万长空,完全是在冒不必要的危险。

    如此一来,可选得范围自然也就一缩再缩,商时景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巫琅的身上,又立刻把目光收了回来。

    虽巫琅是个男人,但他生得温柔多情,应付醉汉这种粗重活不太适合他做。

    商时景当然知道修士的能力自然不可能与正常人差不多,也心知肚明巫琅这张美人脸底下是多么危险的内在,然而他就是如此肤浅的外貌协会。不知是否心有灵犀,还是巫琅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很快就唤了一声:“三弟,你过来。”

    这叫商时景登时松了口气,他终于有合适的理由不用管张霄这个醉汉了,于是赶紧大步走了过去,待站在巫琅身旁,却见一个沉稳年轻的男子将张霄扛了起来,冲他们两人微微点了点头,默不吭声的走了。

    商时景心里有些纳闷,却见巫琅也点头示意了一下,看起来并不在意,想来这男子应是可信之人,便也不再多问,倒有些庆幸解决了个麻烦。

    毕竟于情于理,他作为“三弟”也不能袖手旁观,可是一个喝醉的男人无异于等于超级大麻烦。

    他内心是拒绝的。

    血蜜酒还在他的血液里流淌,微醺的感觉很舒服,商时景深吸了口气,终于明白有些人为什么愿意长醉不醒。

    世上众人皆醒,醉我一个何妨。

    倘若天下皆醉,我又何必独醒。

    商时景脸颊微微泛红,他的酒量不差,只是平日里极为克制,不似尚时镜几乎滴酒不沾,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自己想醉,还是这具身体实在是太菜,连一碗的血蜜酒都受不住。他倒也想有这般豁达的心境,可惜理智在见到岳无常跟锦眉的那一刻迅速回笼,蛇尾的女子身躯曼妙,缠在岳无常身上的姿态也堪称撩人,他冷静的看着眼前两人,心知这便是自己接下去的道路了。

    “无常,锦眉夫人,这便是我三弟尚时镜。”巫琅微微笑道,为双方互相介绍。

    商时景微微颔首,只听岳无常朗声大笑道:“早就听巫道兄有五个结义兄弟,其余几位都已结识,唯独尚道友来去无踪,今日才有幸相逢。”客套话人人都会,全看得动不动听,舒不舒心,岳无常看着粗犷鲁莽,却实则粗中有细,反倒是他那妻子很有些爱理不理的模样,不知道是性情高傲,还是不知晓人情世故。

    “岳殿主。”商时景的称呼亲疏立现,岳无常脸上的热络却丝毫不减,倒是锦眉有些不屑,她又动了动,将自己整个身体藏在了丈夫身后,他并未对此有任何动容,单刀直入道,“尚某有一桩交易要与二位做。”

    岳无常并不吃惊,笑道:“哦?是怎样的交易,倘若是岳某无能为力之事,还望海涵。”

    “是怎样的交易,要视岳殿主对爱子到底有多么看重来决定。”商时景缓缓道,“是仇恨愤怒至除齐飞云之外,还要杀死祝诚;亦或是冤有头,债有主?”

    岳无常忽然咧嘴一笑:“听尚道友的意思,是想保下祝诚这个贼精了?”

    刚承受过丧子之痛的父母会是这个模样吗?

    虽然商时景不曾为人父母,却也曾为人子,心知肚明父母纵有千万般的不是,心中对孩子疼爱总是不假。

    可是岳无常跟锦眉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刚死了儿子,强颜欢笑与真心畅快的区别,商时景还是区分得清楚的。

    “杀他也是无用,昆仑宫有心斗法,祝诚不过是个借口。”商时景淡淡道,“与岳殿主所想恰恰相反,倘若要寻找祝诚本人,不知道要花耗多少工夫,我需要祝诚死在斗法之中,且是头颅悬挂万骨窟,尸首分离,受烈日暴晒,永不得安宁。”

    这话尽管得狠毒,然而在场众人却都心知肚明,此人是不是祝诚并不重要,而是自斗法此事之后,他就是祝诚。

    尚时镜并不是想保祝诚,而是他需要祝诚的死讯自斗法之后传遍天下,死的是谁却无关紧要。

    纵然岳无常心细如发,也猜不透眼前这个白面书生心里头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听他口吻,要是想对正道服软,可弄不出昆仑珠也是无用,而此事对自己并无任何坏处,祝诚的首级倘若到时挂在万骨窟上,也可恐吓正道一二。

    心中仔细盘算,岳无常便有了计较,他和善笑道:“此事对我倒是不难,只是交易有来有往,尚道友希望我出这个头,必然是有什么不好出口的苦衷,那么你算用什么来换?”

    “我有足够的筹码,却不清楚岳殿主想要什么。”商时景不紧不慢道,“与其你我互相试探,我开出你无用的筹码,买卖不成倒不重要,只怕最后一点仁义也保不住,还是岳殿主提吧,你我心中都明白这场交易价值几何,岳殿主应当也不会叫我为难。”

    祝诚头颅一事对岳无常的威信百利而无一害,他的麻烦不过是苦恼该从手底下的仇家里挑哪个合适的当替死鬼,既然开了口,就是有交易的兴趣,双方都心知肚明底线在何处。

    岳无常“哈”地笑了一声,饶有兴趣的问道:“无论我开出怎样的条件。”

    “相同的条件,必然要付出相等的代价。”商时景微笑道,“我是知礼之人,岳殿主不必担忧。”

    这话绵里藏针,明面是自己,暗地里是警告岳无常不要太过分。岳无常的心思被瞧得清楚分明,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锦眉撩过他的长发,凑在他耳旁声道:“这句话我听得有点一知半解,不过我看出来了,你刚刚是不是被反将了一军?”

    “夫人。”岳无常苦着脸声回道,“这种话就不用出来了。”

    锦眉嬉笑了一声,蛇信在他脸上舔舐了两下,忽然扭身一变,几乎全身都变成了蛇身,只留下个人头,她从岳无常的右肩处探出身来,看着商时景道:“能让无常害臊的人还没有几个,我很欣赏你。”

    那你丈夫还真是怕羞。

    商时景冷酷无情的想道,面上却笑意温和,对着锦眉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