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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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作为尚时镜时的待遇不同, 烟涛城绝大多数商时景认识的人都对他不太热情。

    盈月认定了商时景是个背后人坏话的人,连带着一大群她认识的姑娘对着商时景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老管家要更现实些, 他对着商时景保有作为客人的尊重跟礼仪,不过并不热情,也称不上信任。

    比起作为尚先生时, 老管家表现出来的信任跟依靠, 商时景得到更多的是客气。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与之前老管家所想的那些狗血三角恋等毫无关联,只是单纯的因为商时景太弱了。老管家的一生现实又功利, 相比较名声赫赫的春云六绝,商时景只不过一介寻常的凡人,易剑寒为他耗费心思,动用城中宝物, 如果把每份感情当做生意来换算, 商时景无疑是赔本买卖。

    不过尽管如此, 老管家也并没有多什么, 他已经足够老了, 更年轻些的时候, 他可能还会倚老卖老一把。然而时至今日,他已活得足够清楚明白, 更别提易剑寒为城中所做之事,他也是亲眼目睹,知道这位年轻的城主肩膀上承担着多么巨大的责任。

    他所看到的世界,就定然是易剑寒看到的吗?

    未必吧。

    老管家已活过许多春秋, 他深知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同的,易剑寒纵然年轻,可是他出生那一刻起,就与自己看到的不是同样的东西。老并不可怕,为老不尊才最为要命,毕竟易剑寒并没有做出任何损害烟涛城的事,他是烟涛城唯一的城主,假如连交朋友的自由都要受限于他人,那这个城主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不过想得清楚不代表老管家就会对商时景改变态度,毕竟对这个世界而言,弱即是原罪。

    商时景没太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毕竟他的重点几乎全放在了修炼上。

    修炼这个想法在最开始待在尚时镜身体之中时,商时景并没有动过,一来尚时镜天资有限,他都做不到的事,商时景自然不可能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尝试;其二是他那个时候担忧性命,自然也没可能把时间花耗在这种可能没有收益的事情上。

    易剑寒为了商时景的新身体耽搁了七八日的空闲,城中事务累积成堆——这点可能是老管家最不满商时景的一处了,所以不可能亲自来指导老乡如何修炼,不过他给商时景挑了很好的导师。

    最初的选择是盈月,易剑寒自己都有点不太习惯商时景本来的样貌,可却先入为主觉得盈月跟商时景关系不错,结果当场被脸,盈月立刻就拒绝了。

    理由是她不喜欢商时景,因为这个人尚先生的坏话,而且她还要照顾主人。

    合情合理,令人无话可。

    易剑寒感觉到了一阵深深的忧伤:月啊,你城主还是你城主,可是你尚先生,已经不是你尚先生了啊!

    这话不好,也不能明,夺舍这种术法人人喊,不管商时景是不是自愿的,要是真把真相出来,商时景的名声也可以不用要了,对修士而言,夺舍的前科比新娘子给新郎官大婚当天戴了绿帽子还要严重。

    最后挑来挑去,也只能挑上宋舞鹤。

    宋舞鹤在城里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令易剑寒多多少少有些诧异的是,城内绝大多数人都有修行的心,而没有修炼的资质,不少有天赋的孩子自幼出生在烟涛城内,早就玩腻了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他们反倒想追求武道甚至于仙道的极端,只是寻求无路。

    毕竟易剑寒是城内修为最高的人,可要他来做孩子的先生,也没有人傻到那个程度。

    其实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人总是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爱好,有些人喜欢从游戏里汲取快乐,有些人则喜欢吸收知识,还有些人则好胜心重,相当好强。

    易剑寒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前任都忽略的太多,好在这时弥补也不算太晚,城令一出,宋舞鹤的门槛几乎就要被踏平了,各种各样的束脩堆得家中几乎都放不下,祝诚乐得哈哈大笑,拍着好友的肩膀笑称往后就靠他养了。

    祝诚的胳膊已叫盈月治好了,只是有些地方坏死了,便用机关重组了一下,他倒不是个怕怪的人,干脆连自己的手都换成了机关。

    四海烟涛到底是九老仙都之中排得上号的,易家所累下的积蓄并不少,更别提当年也是有几位大能在此处终老过的,留下得遗物没有后人承继,自然都入了城库。易剑寒当学课本似的发给宋舞鹤,让他因材施教,好好当个学启蒙老师。

    那些秘籍与神通都不是烂大街的货,就算是丢在散修里,也照旧有人能抢破了头,不光宋舞鹤对易剑寒这般的器重有些愕然,连祝诚都有些发晕。

    他与宋舞鹤两个人现在都是大麻烦,易剑寒肯收留他们二人已是祖坟冒青烟,没诚想连这样的高级秘籍都敢完全信任的丢给他们。

    难道不怕他们卷了铺盖逃跑?

    宋舞鹤十分动容:“易城主如此真心相交,我必然不负他。”

    祝诚要现实的多了:“也是,大海茫茫的,我们俩能跑哪儿去。”而且他看了看身旁面无表情但显然深受感动的宋舞鹤,再一次感觉到了易剑寒真是个“卑鄙人”。

    有时候易剑寒会觉得宋舞鹤跟祝诚两个人能变成好朋友,简直是造世主——也是就他自己的超大恶意,不过毕竟都已经这样了,总不能叫他们俩分了,更何况当初能成功把这两个人带回来,本也就是托了他们俩关系的福,卸磨杀驴总不太好。

    虞忘归送来的那只福鼠被易剑寒随手丢给了祝诚饲养,与跟着虞忘归餐风露宿的日子不同,祝诚对福鼠可谓痴迷无比,很有供起来当祖宗养的架势,饿着自己都不能饿着福鼠,恨不得把它当成心肝来宠爱。不过福鼠对他兴致缺缺,总是大爷模样,心情一不好就拿祝诚的胳膊来磨牙,祝诚也万分宠溺的由着它。

    诚如清誉对于官员,天下之于皇帝,绝世名剑之于剑客,拥有福鼠是每个寻宝者的终极梦想。

    祝诚对易剑寒的好感度顿时从普通达到了敬重。

    易剑寒并不是真的如表面这般信任宋舞鹤跟祝诚,起码没有那么信任祝诚,烟涛城的原住民几乎全是他的耳目,连带着祝诚跟宋舞鹤一整天要吵几次架都清清楚楚。祝诚看着爽快话痨,其实私底下还有点傲娇,易剑寒丢心法时过他们二人都可修炼,祝诚表面不屑一顾,转头就是真香,怪不要脸的还跟孩子们坐在一块,听宋舞鹤讲课。

    最初易剑寒并不想麻烦宋舞鹤,对方已经要忙一个城的孩子,继续压榨下去难免有虐待员工的嫌疑,只不过盈月此路不通,也只好绕道而行,让宋舞鹤操劳一些。

    易剑寒亲自带商时景前去拜访宋舞鹤,毕竟是向人家虚心求学,所以还带了点礼物,活像是古时求学的人家。

    当时宋舞鹤跟祝诚正在琢磨心法,两人听见敲门声便去开门,见是易剑寒,宋舞鹤倒还要脸些,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眼神催促祝诚把秘籍收起来;祝诚却没那么多忌讳,大大咧咧把几块玉牌跟秘籍丢在了桌子上,袖子一挽,去烧水倒茶了。

    其实这秘籍本就是给宋舞鹤教授,他要研究也不妨碍,只不过宋舞鹤是名门正派出身,对这种事非常讲究,觉得自己看了已是不对,还给祝诚看,更是不好,当场被易剑寒看见,难免有些羞赧,好似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

    易剑寒倒不在乎这个,他要真是积财吝赏的人,也不可能把东西丢给宋舞鹤了,因此对此视若无睹,只是温声道:“宋先生,我们扰了吗?”

    “没有。”宋舞鹤将大门开,将两人迎了进去,只道,“寒舍简陋,怠慢二位了。”

    宋舞鹤的屋子是现成的,周遭种了许多花草,因而染得整间房子也是奇香扑鼻,屋子并不是很大,最初造来只为美观,本是厨房的地方被通成了书柜,还有桌椅案几,长案上摆着一把琴,边上还有香炉,青烟袅袅,还未燃尽,整间屋子都是以竹子造的,室内一尘不染,用物虽多,但并不显得杂乱,有条竹梯直通二楼,估计卧室便在上头。

    修士修为一足,不饮不食便是寻常,之前宋舞鹤沉疴暗积,祝诚又是伤重在身,因此也吃了几日烟火,只是他们二人都可随意将就,所以灶火就被放在了后院。

    祝诚的热水烧得很快,叠着两个茶碗一并拿了上来,连茶叶都没有,一人一碗白开水,假惺惺的对易剑寒与商时景笑了笑,和善道:“返璞归真,两位品品。”

    宋舞鹤眉头一挑,从案几底下抄出一根教鞭抽了个响,严声厉色:“诚弟!”

    “鹤,何必浪费呢……”祝诚嘟囔了两声,老老实实去沏了茶汤上来,宋舞鹤神色这才稍稍转晴,商时景看着祝诚的胳膊极是自然,竟好似自然生长的一般,他运用之间也显得十分灵活,可观其指节,却可以看出是假物,不由得暗暗称奇。

    茶汤正热,芳香扑鼻,宋舞鹤又找出几样糕点来配茶,似是对这般招待有些不好意思。祝诚顾自跳上窗口坐下,抄起案几上的半碗荔枝膏愤愤不平的吃了起来,福鼠从二楼掉了下来,在空中飞翔了片刻,“啪”地掉在祝诚脑门上,像是张摊平的煎蛋。

    祝诚却眉开眼笑起来了。

    “我听闻尚先生已离开烟涛城。”宋舞鹤喝得是甘草桔梗水,加了点冰糖,主要为了润嗓;他问这句话,既是好奇,也是客套。

    “嗯,往后烟涛城也不欢迎他。”易剑寒平静道,“发生了些事,与你们二位无关,不必太过担心。接下来也许会有些麻烦,你们两人也要做好准备。”

    商时景心下一紧,暗道祝诚跟宋舞鹤的所在跟关系,尚时镜是一清二楚的,他已经毁了宋舞鹤的名声,倘若要赶尽杀绝,必然会泄露踪迹,只是……只是他会那么不明智吗?

    祝诚幸灾乐祸道:“那个黑心鬼终于被你赶走了?我就嘛,那么讨人嫌的混球,铁定是跟人做不了太久的朋友的,真是活该。”

    不知怎的,除祝诚以外的三人,都觉得这话好似是在祝诚自己。

    作为当时跟祝诚交涉的“讨人嫌混球”,商时景不由得轻咳了一声,多少有些尴尬。

    “对了,还未请教,这位是?”

    话要一句一句,人也要慢慢认识,宋舞鹤只寒暄客套了一句,就把重心移到了商时景的身上。他来城中已有些时日,却不曾见过此人,虽烟涛城极大,但要能叫易剑寒屈尊降贵前来的人,却还没有几个。

    宋舞鹤迷惑之时,祝诚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原先那位黑心的尚先生是一个,不过他似乎也是易剑寒唯一的朋友,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了一个,难道盈月得是真的?可只听过情人有替身的,没听过朋友也有替身的。

    祝诚以己推人,想想如果宋舞鹤不在了,他是绝不可能找第二个跟宋舞鹤同样迂腐又麻烦的朋友的。

    “他叫商时景,是我的朋友,想请宋先生教他入门,其他不用多管。”易剑寒转头看了看商时景,缓缓道,“他过几日就要离开烟涛城,也许要耽误先生几日功夫,暂且放下他人学业。”

    哇,走后门补课。

    这还是商时景生平头一次得到这样的待遇,恍惚有几分请家教补习的感觉,只不过当年他是拿着球在窗外感叹他人命运悲惨,现在则是沦为悲惨命运的那个。

    哇哦,名字都一样,有意思!

    祝诚冲着宋舞鹤俏皮的眨了眨眼,被对方瞪了回去。

    宋舞鹤认认真真的端详起这位新学生来,对方的样貌看起来颇有几分冷淡之感,不上俊朗秀丽,却也并非寻常。两人相距虽是不远,但也称不上近,仍可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倘若一不留意,还要以为身旁坐着一尊人形冰雕。

    “他曾经习过武,亦或是开悟得道?”宋舞鹤疑惑道,开悟得道便是读书人理解到一定的程度,神智顿开,从而入道,尚时镜便是如此入道,只不过这种人绝大多数资质都很差。也有一种是以武入道,这种人其实与修炼差不了多少,只是修炼到了极致,开了那道关卡而已。

    “都不曾。”易剑寒道。

    祝诚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他摸着福鼠的肚皮,调侃道:“老易啊,这不是那也不是的,你是要鹤他空手给你变出个绝世高手来不成?还是这子娘胎里头出来先天之气就没散?”他自然知道易剑寒不是无聊之人,只是闲得发慌,想唠几句,毕竟平日里跟孩子话,五句里头有三句都是娃娃不该听的玄机。

    为这事他没少挨宋舞鹤的教训。

    “不错。”易剑寒握着商时景的手腕放在了桌上,示意宋舞鹤。

    商时景一直没有开口,这种场合他开不了口,跟易剑寒话时,是因为对方根本不在意他的身份。可是在城中生活几日,商时景也大概明白,凡人在修士之中简直是寸步难行,倘若贸贸然话,是极无礼的行为,就好像寻常普通的人,不可以轻易在官员皇亲面前开口一样。

    烟涛城不重礼仪,也隐约可见这样的风气,可见这无垠世界其他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难怪那一村的人膝盖如此之软。

    想来尚时镜想要寻求力量,乃至于长生的源头也在此,他能有今日的成就与地位,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倘若不是心术不正,可以是一个十分励志的人物了。宋舞鹤的手指贴在了商时景的手上摸了摸,心中忽然浮现出怪异之感,易剑寒果然没有戏耍他,这个人的确十分奇特,他模样少已有二三十来岁,体内先天之气却全然未散。

    要知婴儿一旦降生,不出几日,尚会叫尘世俗气污染。

    天地双分,天为清,地为浊,这本就是寻常,宋舞鹤从未遇到过这么奇怪的情况,手便落在商时景的手上许久,除了先天之气之外,这个人身体里还有极浓的阴寒之气。宋舞鹤曾是昆仑宫的大弟子,昆仑宫如今只是中流,可早些年也曾辉煌过,自然存有不少好物,他想起那块师妹垂涎已久,师尊却从不肯答应的月晶石。

    这人身体之中的阴寒之气,比月晶石还要更为浓郁,正常人倘若有这样的寒气,早就该死了才对。

    祝诚笑嘻嘻道:“鹤,你抓着人家的手不放,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冒犯。”宋舞鹤这才回过神来,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商时景略感稀奇,人是很敏感的生物,他知道城主府里绝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客气只是出于对易剑寒威严的敬重而已,他们心中其实并不是很看得起一个寻常的凡人。可宋舞鹤却是真心实意的对他这句话,尽管商时景并未觉得有什么,可仍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妨事。”

    与尚时镜刻意拿捏出来的低哑不同,商时景的声音是天生烟嗓,不光哑,还略厚,与少年人清亮干净的声音不同,他的声线带着些浑浊,因此听上去略显得沧桑,不像是尚时镜那么具有诱惑力与煽动性。

    祝诚若有所思道:听声音好似年纪不啊,这凡人是怎么认识易剑寒的。

    “我还从未见过……商道友这般奇特的体质,我教授一些入门的口诀倒没有什么,只怕不适合。”宋舞鹤多少有些踌躇,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的人,自然也不会像是祝诚那样狡猾多变,易剑寒对他这么放心,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宋舞鹤是个好人。

    好人总是比坏人容易拿捏。

    “无碍。”易剑寒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淡淡道,“宋先生按这上面的教导他就可以了。”

    烟涛城的库藏里有虞忘归捡来的秘籍,也有自己留下的功法,易剑寒所取的是自己修炼的那本,唤作《玉文箓》。只不过这玉牌里只有入门那一章,接下来的他会单独给商时景。虽不必担忧宋舞鹤,但是祝诚怎么也得掂量掂量,这贼偷外号叫猴精,实际属仓鼠的,什么都能藏。

    易剑寒功体偏寒,正是因为修炼这本功法,只不过他又多修行了剑道,而且他的天赋也在剑道上;商时景体内有寒潭之水凝结成的水灵根,修炼起属性正相合的《玉文箓》肯定要快得多,指不定道合自然,以后还能多给他当个帮手。

    祝诚兴致勃勃的跑来偷看,被宋舞鹤拍了回去,老老实实的蹲在窗台下喂福鼠吃自己没吃完的那碗荔枝膏,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商时景的灵根是后天得来的,因此起先迈步定然飞快,只是……只是越到后头就越艰辛,不过许多修士甚至都没有他那般的运气,指不定就老死在了筑基期,比如尚时镜,这么想想,又觉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之后商时景便跟着宋舞鹤修行,出乎意料的是,不知道他的人生是不是与尚时镜彻底颠倒了过来,曾经对“尚先生”有好感的城民,绝大多数都不太喜欢商时景;可是宋舞鹤这种对“尚先生”好感度极低的人物,却对商时景很是温和可亲。

    商时景之前多是用尚时镜的修为,轮到自己才发觉万事开头难,引气入体始终不得要领,多少有些丧气,却也并不气馁,他已意识到了凡人与修士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自然不可能轻易服输。

    宋舞鹤很是欣赏他的努力勤恳,对商时景不似寻常孩童跟祝诚那般严苛,而是细心引导,甚至为了让他养性,还教了商时景弹琴。

    作者有话要:如果作者回复的时候不心剧透了,请大家装作没有看到。

    _(:з」∠)_体恤一下作者这个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