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玉泽在此地待了多少年, 孟章君也就在此处守了多少年。
南疆虽属南蛮一带,但离南蛮主都却十分遥远, 孟章君其实与巫琅也没有什么好的,他们俩太久没有共事,再见时纵然觉得熟悉开怀, 可是时间长久后带来的疏离跟距离却是怎么也忽视不了的, 之前在酒店里头得那些,已经是绞尽脑汁厚着脸皮扯来的话题了。
“最近怎么样?”孟章君故作轻松的道,“这还是你第一次露面找我。”
巫琅淡淡道:“我三弟叛离, 四妹险些身陨,五弟出事,二弟与我置气,幼弟如今不知下落, 而自己瞎着一双眼睛, 姑且还算是过得去。”
孟章君一噎,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 露出个无可奈何又有点窘迫的表情, 干巴巴道:“听起来是挺不错的。”他转头看了看商时景, 忽然道,“这位是?”
“合作者。”商时景在巫琅开口之前出声道, 神态冷淡,“四圣之一的孟章君,久仰。”
“哈。”孟章君摸了摸下巴,奇道, “你居然知道我?就算琅子之前喊了我一声孟章,何以见得我就是四圣之一,不准我姓孟名章,巧合重名而已。”
商时景脸上浮现起孟章君讨厌的微笑来,他似乎要开口些什么,却被孟章君挥手喝止了:“哎哎哎!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了,你这表情跟执明简直一模一样,看着就心烦,反正你们这些聪明人就是这样,什么你这儿是破绽啊,那儿也是缺漏啦,我不想知道你是哪儿看出来的了。”
其实商时景并没有想什么,他只是知道巫琅是陵光君而已,与巫琅相熟,又名为孟章的,还能有几人。
“能与琅子合作的,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孟章君歪了歪头,他按按自己的脖子,若有所思道,“看来你也不简单嘛。”
商时景平淡道:“不过各取所需,孟章君言重了。”
巫琅没有半点反应,好像默认了这个事实一样。
三不管这深山大泽若无人引路,只怕花上数月也找不到造梦生的踪影,纵然有孟章君带路,他们还是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寻觅到造梦生的所在。
这大泽险恶无比,蛇虫鼠蚁杂生,此刻好在已入冬季,积雪重重,寒凉无比,若是夏暑恐怕更要烦闷。三人无言走了许久,越过几重山峰,方才见得繁花杂草丛生,大树已掉落了所有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再往里进,却见一处屋,挤在山峦之中,松杉植于山壁之上,摆着许多悬棺,而屋之外,花草繁茂,清幽绝俗。
“你们可做好准备,这瑶芳花可不是开玩笑的。”进入时,孟章君忽然道,“造梦生不会动手,不过能不能从幻境之中出来,就看咱们的造化了。”
他这话是咱们,事实上看着的却是商时景,这倒也不奇怪,三人之中就属商时景修为最低,瑶芳花对他的迷惑作用,自然也是最强的。
“守定心神,不要沉溺幻梦。”巫琅紧了紧手,又低声道。
商时景点了点头,又想起巫琅看不见,便道:“无妨。”
孟章君忍不住对着巫琅翻了个白眼,商时景看不见,巫琅却看见了,默默在心里的本子上记了他一笔。
三人定,便一道踏入了幻境之中,那感觉极是奇妙,像是沉沉坠入午后憩的梦中,又或是从午睡片刻后迷迷糊糊的醒来,神智还不太清楚,商时景先是嗅到了香气,然后便是电视机的声音在吵嚷。
商时景揉了揉眼睛,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窗户支开了半,帘子顺着风微微飘荡,只能隐约看到外头月光的影子。他待在沙发上有好半晌,赤脚还踩着毛茸茸的地毯,像是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只是场梦。
电视机里在放不知名的仙侠剧,空调大概是有点坏了,冷风吹得劲大,声音便也有点响,台灯调成了暖色调,整个屋子显得既昏暗又慵懒,催人昏昏欲睡。
商时景拿起遥控板关掉了电视机,出乎意料的四处看了看自己的“蜗居”。
原来只是场梦啊。
商时景舒展开身体,惬意而惊喜的放松了下来,觉得记忆之中那光怪陆离的世界模糊不清,竟连到底经历了什么都想不大起来了,他懒洋洋的了个哈欠,坐在角落里的懒人沙发上吹了片刻风,只隐隐约约还带着点心惊肉跳,从柜子里扒拉出换洗的衣服之后,商时景进了浴室。
浴室的热水相当适宜,只是泡得他的脑子更加昏沉了,商时景揉了揉脸,带着满身的热气,发尾还坠着水珠子,一滴滴直往地上掉,他抽过毛巾挂在脑门上,循着香气往厨房里走,微波炉里的速食便当居然还没冷,散发着勾动馋虫的香气。
商时景于是把便当盒拿起来,找了一大堆抱枕垫在腰背后头,重新开了电视机,继续看那不知名的仙侠剧。
最近的电视剧不知道在拍什么鬼,剧情得是一个受尽折磨的可怜男主角一路艰辛度日,路上遇到了一个神神叨叨的神秘人,还有另一个以吊他为快乐的神经病城主,还有一大堆总之不是什么好人,典型的虐主流。
商时景舀了一勺米饭塞进嘴里,土豆炖的稀烂,入口即化,吃起来像是什么土豆粥,居然还有点好吃,他默默记下这个牌子,算吃这个口味吃到自己烦闷再去找点新东西。
电视剧演到一半,神经病城主突然变成了女人,商时景被吓得不轻,暗道换演员你当我看不出来吗?可电视剧上仍在尽职尽责的演着戏,“就是瞎了眼”的男主角半点没发现不对,对着设定接受的飞快,完全没有感觉到观众的吐槽之心。
其实商时景的屋子没这么有人气,他迟钝的脑子许久才反应过来,工作太忙,有时候他几乎睡在公司里,租来的公寓整洁如新,除了没有尘埃以外基本上与样板房毫无差别,可是这会儿温馨和谐的并无任何异样。
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商时景不是吹毛求疵的人,如果真有什么田螺姑娘帮他整理房间,他自然是很欢迎也很愿意的,总比他一个人住的时候有个人样。
如果是什么变态杀人狂,在商时景简陋且平庸的认知里,还没有了解过这么热爱家务且以给予房主温馨跟归属感的变态杀人狂。
便当吃得很快,大概是因为的确做得很好吃的缘故,商时景翻了个身,捞过垃圾桶,里面还放着他之前丢的矿泉水瓶跟一些废弃的纸团,加上这盒便当正好堆满。
是时候去倒垃圾了。
牢骚跟不满一并到来,可是生活居家的让人生不出半点不愉快,商时景颓废的翻过身,把手护在脸上长长嚎叫了一声,察觉到毫无用处之后,丧气的挣扎起身,拎着垃圾袋算开门去倒垃圾袋。
对面空着的房子搬来了新房主,商时景低头换拖鞋的时候正巧赶上人家下班,他怔了怔,下意识了声招呼:“你好?”
“你好。”
新邻居转过头来,身形像是模特,长相好看的足以令人生出“同样生而为人为何宛如两个种类”的感慨,穿着件轻薄的衬衫,西装裤贴合着腿型,脸上带着略显讶异的笑容,轮廓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
商时景傻笑了一下,是想交个朋友,交换个号码什么的,可是话到嘴边顿了顿,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手一松,垃圾袋掉在了地上。
这才是梦。
于是一切支离破碎,走廊上的地板与墙壁剥离消融,连带着新邻居的漂亮脸蛋也如同蜡像一般融化消无,黑暗再度袭来,商时景只觉得自己瞬间坠入了深渊,感觉仿佛坐跳楼机升到最高处猛然掉下来的失重感,还附送恐怖片的场景特效。
下坠,下坠。
随着身体一重,商时景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口鼻被水流淹没着,他挣扎着醒了过来,从花海之中湿漉漉的爬了起来。
明月悬挂山头,清光照落,绵延无尽的瑶芳花海真正呈现在了商时景面前,方才的假相已经破开,瑶芳花比商时景所想的要美多了,它看起来有点儿像是之前网上疯传的曼珠沙华,底下蔓延着一片薄薄的灵液,之前就是灵液灌入口鼻,只是场景过于幽深,商时景恍惚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巫琅与孟章君还躺在花海之中,神情祥和,看起来简直跟死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商时景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眯眼看见了远方有人提灯缓缓走了过来,雪发垂落,来人只简单披了件外衣,赤脚走在这花海之中,那灯笼之中罩着几只扑棱着翅膀的飞蛾,灯光蛾影,一下子看起来竟有点美丽。
造梦生提灯照了照商时景的脸,似乎有些意外,缓缓道:“你醒了?”
“这里是……”商时景有些迟疑。
“你们不就是来找此地的吗?”造梦生话的语速不缓不急,好像时间都随着他的语速放慢了许多,他踏在灵液之上,平静道,“随我来吧。”
商时景动了动脚,又停下来询问道:“那他们呢?”
“能醒来的人自然会醒来,醒不来的人,你永远也唤不醒他。”造梦生缓缓道,“死在瑶芳花之中的人不少,这是他们选择的路,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做下抉择。瑶芳是情花,许久以前,男女之间常会互赠瑶芳以表情衷,直到我后来以血浇灌,它生于骨血,长于肌肤,你脚下所踩的每一步,都累满了尸骸,它也就从情花,变成了许多人的美梦与噩梦。”
商时景听得有点毛骨悚然,偏偏造梦生不缓不急,他的声音空灵而缥缈,目光里氤氲着青山上朦胧的云雾,叫人看不清楚究竟藏匿着什么,走了许多,造梦生才又好似神游天外刚刚醒来似的了一句:“每个从幻境之中挣扎着醒来的人,多数都不珍惜这次机会,总是盼着沉入更深更美丽的梦,你呢?你也是吗?”
“不。”商时景淡淡道,“梦中的确有我非常非常想要的一些过往,然而它已是过往。”
商时景这话时语气没什么波澜,更没有什么遗憾,倒引得造梦生多看了他一眼,连带着接下来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是么?那很好。”造梦生很长很长的叹了口气,好像放下了什么重任一般,“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你来得倒也巧,过了今夜,也许我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我来找一个人,他叫詹知息。”
商时景有些担心巫琅,忍不住频频往外看去,造梦生却陷入沉思,半晌才惆怅道:“你来找他啊。”
造梦生满头白发,模样却很年轻,长得十分俊美,只是眉眼之中显出老态来,修士百来岁的也不少,倘若心态一直年轻,容貌上自然也看不出变化来,不少女修士到了一两百岁,心性仍与少女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可是倘若心老了,自然从内到外一下子都老了下去。
“他是你的朋友吗?”造梦生忽然问道。
“不,只是他家人托我来找人。”商时景回答道。
造梦生点了点头,他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好像喜怒哀乐都随着岁月一道消失了,他皱了皱眉,满面只透出疲倦,对生命,对人世间的疲倦,他轻声道:“你随我来吧,不过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醒来,也许可以。”
“他是个很特殊的人,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明白自己得不到什么,他跟别人不同,别人来找我,是为了新的人生,可是他来找我,只是为了做一场梦。”造梦生想了想,很快又道,“曾经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也是这么的,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选择醒来。”
屋分作三间,詹知息睡着的房间里摆满了瑶芳花,他沉眠在花床上,神情温柔,这还是商时景第一次见他这般愉快的模样。
商时景站在门口,忽然问道:“先生为他人织梦多年,自己却不曾沉溺其中,当真是心性坚韧。”他这话的语调平静无澜,听起来不似夸奖,也不像讽刺。
俗话,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造梦生看起来是个好话过头的好人,他的确淡漠,却不像传之中那么邪恶狠毒,商时景这才忍不住出口试探,造梦生为人织梦多年,没道理自己没出过事。
造梦生哑然一笑,他听出商时景的言外之意,并未因此动怒,而是平静道:“我的确没有催人梦醒的解药。”
“我只会做一个梦。”
“梦见故人问我后不后悔,让我再选一次。”
造梦生看向了商时景,轻声道:“我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商时景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过往,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选择,他选择醒过来,是因为他怕死,宁愿担忧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想浑浑噩噩的死在美梦之中,毕竟他对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可是看得出来造梦生不是,他与这个男人只不过短短了个照面,便能看出对方活得何等艰辛,对尘世并无任何渴求。
人不能为另一个人做决策,商时景疑心自己若是真有这么了无生趣,恐怕还是做梦来得更快活。
詹知息美梦在怀,巫琅与孟章君则还没有走出幻境,看得出来造梦生已收拾的差不多了,他将灯笼递交到商时景手中,声音温柔:“这位友,你我虽相识不久,但我看得出你非是邪恶之人,也不会耽于迷梦,我想你在我走后,将此地的瑶芳花烧尽。”
商时景没有问造梦生为什么不自己来,毕竟这会儿花海里还有五个大活人,尽管只有他们两个在喘气在话,可也不能因此忽略做梦的那三个。
深夜时造梦生忽然起身,他轻声道:“我要走了。”
商时景提着灯,觉得自己像是提着什么沉重的责任,他跟随着造梦生往外一看,果然来了军队,队伍训练有素,悄无声息的站在花海之外,为首的将军似乎与造梦生相识,见着他从月下缓缓踏步而来,半分没叫人麻烦,竟流露出凄苦之色,嘴唇动了半晌,低声道:“大将军!我奉旨而来,你……”
瞧他的神情,似是想为何不走,为何要现身,为何还留在此处。
分明是他奉命前来抓人,可看他的模样,却好似希望造梦生不要出现。
商时景在后头灯,十分好奇。
“你近些年来也不容易,我不希望你为难。”造梦生缓缓道,“你抓我回去,便可有个交代了。”
那将军长叹一声,挥了挥手,惨然道:“还请您出来,这瑶芳花海,我们无人敢进。”
造梦生点了点头,往外走去,快到边界时,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商时景道:“我这寒舍,便有劳友了。”
商时景冷眼旁观,他纵然不解迷惘,可却无意也无力插手,便点了点头,答应这自己唯一能够做到的事,轻声道:“我记得的。”
训练有素的将士鱼贯而出,将造梦生捆绑了起来,这一支队伍犹如来时般无影,去时同样无踪。
孟章君醒得比巫琅要早,他看着似是做了个好梦,心满意足,面色红润,商时景坐在栏杆上远远看着他从花海里爬起身来,对着自己挥了挥手,然后好似做梦般的一拍脑壳,震惊道:“奇了,是我瞎了眼还是蒙了心,最先醒的居然是你?”
“是我。”商时景缓缓道,“巫琅要找的人就在屋中。”
孟章君点了点头,大意是知道,可很快又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大喝道:“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造梦生的灯笼。”商时景提了提手中之物,平淡道,“怎么?”
“他人呢?!”
商时景眨了眨眼睛,倒没在意孟章君的口吻,平静道:“半夜有人来,他走了。”
孟章君看起来像是要窒息,拼命喘了好几口气,连话都来不及,转身就直接往外冲,身形如电带风,瞬间就瞧不见影踪了。看来他知晓造梦生的所在也并非巧合,不过总归都跟商时景无关,他来南蛮只是为了找回詹知息,完成跟南霁雪的合作,不会多生事端。
毕竟他不多事,就已经够多事情了。
巫琅还在幻境之中,商时景将灯笼搁在一旁,跳进花海之中去找寻他的踪影,与绝大多数人不同,巫琅在幻境之中的面容并不是欢喜,而是微微蹙着眉,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商时景站在他身边,微微躬身去量熟睡的巫琅,怎么瞧怎么好看,好像没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就连蹙眉都显得赏心悦目。
他低下头,正对上巫琅幽幽发沉的目光,在月光之下,宛如陌生人一般。
商时景心中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分明知道巫琅此刻看不见,却仍是感觉到一阵恐惧,他定了定心神,故作冷静的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一只兔子。”巫琅似是还在恍惚,他若有所思,却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温文儒雅,温声道,“商先生,五弟可在此处?”
“他在。”
一只兔子?
商时景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伸出手来拉巫琅一把。
入手冰凉,巫琅握着商时景的手,忽然感觉到了寒意一阵凉入心肺,他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心软放过的那只幼兔,因为自己从没养过什么生命,那兔子爱吃什么,他就给什么,即便多吃瓜果,他也从不在意,任由它自己品尝。
直到幼兔贪食,将自己活生生撑死。
他在幻境里看见兔子一直吃着吃着,自己回来的那一日,它目光柔软的看着自己,并未毫无气息的死去。
商先生就坐在后方,一手摸着兔子,冷冰冰的责怪他胡乱喂养。
只是巫琅记得死在自己手里的每条生命,他本可早早醒来,只是忍不住贪看商先生□□自己的模样,直到霁雪所的那些话在脑海之中响起。
若是有一日,商先生也如那兔子一般……
巫琅瞧了瞧自己的掌心,忽然觉得怅惘。
作者有话要:怎么都九十二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