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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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商时景凑上来之前, 巫琅很认真的考虑过一件事。

    比如杀了商时景。

    只有孩子才会觉得爱会让人放下一切,事实上根本不会, 这世上的痴男怨女不少,巫琅也见得多了,北一泓在发现五弟的真面目之后还不是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他, 投身于烈火, 以死亡来洗清自己的“罪孽”。

    他被骗不假,可是五弟对他的感情,那些过往的恩爱缠绵, 难道当真从来只有欺骗二字?

    人的感情向来这般轻薄易碎,巫琅相信北一泓曾真真切切的爱过詹知息,爱那个矜持傲慢的混球,可是同样, 憎恨与厌恶也是来得真真切切。情人之间尚且如此, 更遑论他与商先生两人的关系还远没有那般亲密。

    被嫌弃, 被憎恶, 甚至于对方漠不关心, 每一种可能都令巫琅感觉到愤怒。

    易剑寒家世清白, 出身高贵,相貌也称得上俊美无俦,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过往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相较于自己, 自然是更为完美的良人。巫琅转头看看自己那些黑暗的过往,都感觉到由衷的恶心与反感,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经历,又怎能要求别人接受。

    那些虚伪的假面若能欺骗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巫琅曾是这么想的。

    直到来此幻境之中,直到自己心底深处的东西暴露无疑,直到自己误将商时景拖入往昔梦魇那一刻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什么人才会爱上一个疯子。

    巫琅曾见过詹知息陷入相思的模样,他一日日的重复北一泓死去那一刻的梦魇,却甘之如饴。

    他太久没有见到北一泓了,人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北一泓却连入梦都不肯,自他死后的每一日,詹知息都未能再见他的容颜。因而再痛苦,再绝望也无所谓,即使是噩梦,只要能再见到北一泓一面,对他而言都如蜜糖一般。

    起码,噩梦里有北一泓。

    巫琅知道自己理应搂住商时景的腰肢,可是他仍然心存怀疑,简直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美梦,他看到了那些曾经,经历了那些过往,清楚并深刻的知道陵光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毫不犹豫的给予了他从未想过的东西。

    桃花仍在飞舞,酒香气在唇齿间徘徊,商时景的大胆举动略微有了收敛,他稍稍退开,眉目之间存疑,仍是巫琅那个熟悉的,冷漠而平静的隐士了。

    爱上巫琅是很正常的事,巫琅看向了飘落在青琉璃碎片遗留的残酒上那瓣粉色桃花,他是杜撰出来的人物,生来温柔体贴,值得许多人喜欢,可是陵光君不然。

    他忽然觉得困惑。

    若巫琅足够匹配商时景,那么陵光君呢?

    “所以,你的回答呢?”

    商先生好整以暇的站着,就像是那日瑶玉女笃定的模样,巫琅仔仔细细的量着他,这名隐士全身几乎都是破绽,弱得像是路边的蝼蚁,他像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讨人嫌的阅览过自己惨淡的过往,却毫不犹豫的想试试看不怕死的结果。

    巫琅几乎有点怀疑这是一种施舍,又或者是另一种迂回的求饶。

    他分明他很怕死。

    很应该像是杀瑶玉女时那样杀了他的,巫琅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桃花散了一地,枯荣流转,化为腐朽树木,石台崩碎一地,雨幕连绵接天,电光雷鸣在外头吵嚷的像是雨后的青蛙,闹得毫无清净可言。

    雨水湿了商时景的脸,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如同河下的暗流,将人卷入其中,生死不论。

    杀他是很容易的事。

    巫琅有点受惊,不管商时景得是真的亦或者是假的,他讨要的东西太多了,他要一个完整的巫琅跟一个完整的陵光君,可巫琅自己都只有半个,哪能分出一个完整的给他。

    怎么会有人想要陵光君。

    这已变了。

    这不是巫琅与商先生之间的事了。

    巫琅茫茫然的想道,怎么会有人愿意喜欢他的全部,哪怕陵光君只是过往。

    若是这个人死了,那这心中莫名的烦躁定然就能平息了。

    没有道理不下手。

    可是最终巫琅只是像那个雷雨天的陵光君,脸色惨白的听着瑶玉女叙述自己的过往,光刃擦过掌心,一击毙命。那些幻境之中涌起的恶毒难听的诅咒,并非是陵光君折磨瑶玉女时所发出的,而是兀自不肯罢休的瑶玉女,将他尊严踏碎,给了他两记耳光时发出的。

    她的郁气憋闷得太久。

    顷刻间发泄出来,竟似哭似笑,似疯似癫。

    商先生本该,也如瑶玉女一般。

    这样,他就能毫不犹豫的下手。

    商先生不该这么好,也不该这样纵容,倘若当初的巫琅能够配得上当初那个平庸无奇的隐士商时景,那么现在变成陵光君的巫琅,根本配不上当初那个他,更别提是现在这个他。

    良久的沉默让商时景多多少少意识到了什么,他尴尬的笑了笑,疯狂过后的理智回归让他恨不得想要把自己埋进土里。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在被人偷窥到黑暗的过去之后还受到莫名表白时会留存任何好心情,想来巫琅如今没有发怒,已经是好涵养的最佳表现了。

    他的表白对于巫琅而言,也许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独角戏,除了令人困惑与烦恼,别无用处。

    仔细想了想,若是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贸贸然遇到这样的轻薄浪子,恐怕能不能克制住自己都难。

    于是商时景又轻声道:“忘了吧,就当我没有过,方才……冒犯你了。”最后四字他得略有些难堪,酒意上头,什么事大概都是做得出来的,因此之后的丢脸跟窘迫,也理应自己活该受着。

    他苦中作乐的想道,好歹也算是轻薄过一回心上人,不算亏。人间万事,非是只有风花雪月不可,毫发为重泰山轻,他理应以更在乎自己的命。

    巫琅知道商先生误解了什么,他几乎是有点惊奇对方会这么想,若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不好不对,也不应当是商先生才是,若这是对方给予自己的下台,那未免也自谦的太过了。有时候巫琅真是想不通商时景到底在想些什么,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对方对自己毫不在意,可是看过这些幻境之后,对方却又忽然做出这般亲密之举。

    这几日相处下来,巫琅很清楚商时景并非是一时兴起的性子,倘若他是那样轻浮随意的人物,那么巫琅也不会将心思隐而不发这么久了,风流快活,倚红偎翠,这红尘软帐,他虽不识得爱恨,但多少也算是个风流过客。

    他这一吻,是怜是爱,亦或是同情跟怕死?

    半晌,忽然又听商时景问道:“你方才是否想过杀我?”

    “嗯?”巫琅怔了怔,半晌低声道,“这个问题,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与詹知息不同,既然商时景连陵光君都可接受,那么与其实话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罢了,你还是不要了。”商时景苦笑道,“我还是留着点念想比较好。”

    分明是同一个人,可是音容声貌却倏然生动无比了起来,巫琅疑心自己装作瞎子时是否错过的太多,原来那人除了对着易剑寒与虞忘归之外的人,也有这般的喜怒哀乐。亦或者是现实之中伪装的太好,因而在幻境之中便褪去了那层镇定自若的外皮,他低声道:“你知道?”

    “我知道。”商时景点了点头。

    他若非是昏了头,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危险人物。

    胆大包天都难以形容。

    置身于与自杀无疑的危险之中,只为了心动两个字,荒谬可笑的不像他本人的作风。

    他理应逃避,却沉溺其中。

    “那你可否想过,我与你并不匹配。”巫琅略有些退缩,他将酒壶高举,酒液倾倒于地面之上,那碧青色的酒水潺潺流出,酿成长溪,漫过两人双足,他缓缓道,“如水照人,陵光君生来丑陋卑劣,心狠手辣,与先生并不相配,先生是天上高月,人间美玉,若与我为伍,就如白璧生瑕,何苦来哉。”

    商时景想:你们文化人话就是这么文绉绉的,听个半天才能听懂。

    不过他听出巫琅话中并未死,不由得心生疑虑,巫琅性情温柔,话迂回婉转并不奇怪,可如今却并非只是巫琅。

    作为陵光君的巫琅曾经想杀自己,在自己强吻他之后并无更严重的反应,甚至于如此退让……

    “哈……”商时景忽然笑出声来,他轻声道,“既然陵光君如此可怕,我倒是想尝尝是不是比鸩酒更毒。”

    巫琅微微一怔。

    “我方才过,我想试试不怕死的滋味。”

    “直到现在,还算话。”

    商时景瞬间逼近,他张嘴接下甘甜酒液,重新又贴了上去,这次巫琅的嘴唇软得不可思议,湿润而冰凉,他描绘唇齿,低声道:“你若不愿意,就立刻将我推开,我知道你能成。”酒水从含混不清的吐字里滴落下来,晕开几滴水渍,于是好似又添了点辛辣的意味来。

    巫琅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杀了他。

    商时景感觉到腰上一紧,舌尖发麻的厉害,像是被人狠狠咬了一口,他心下轻叹。

    陵光君这杯酒果然毒的很。

    他想得到什么,想要什么,都随他。

    陵光君没有亲吻必须要闭上眼睛这方面的常识,他在阴惨惨的环境之中看清楚对方恬静的脸庞,指尖轻柔的爱抚过那细腻的脸颊。

    他如果想跑。

    绝不会死的像瑶玉女那般轻松。

    …………

    虞忘归醒来的最早,他觉得脑壳发痛,北一泓在神识里幽幽的叹气。

    老实,并非是他要偷窥他人阴私,而是两位前辈实在是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若不被在意未免过于哀怨,只能自己好似没入他们二人的眼。虞忘归来时多少有些晚,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商前辈与巫前辈之间暗流涌动,而巫前辈似乎有动手的意思,杀意是骗不了人的,虞忘归与杀意为伍多时,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难道幻境之中还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刚想冲上前去,就看到两人亲吻在了一起,虽然不知道被喂狗粮是什么感觉,但是虞忘归在那一刻还是感觉到了一点嫌弃。

    当初所想的果然不错,巫商二位前辈果然是道侣,只是没揭破那层窗户纸而已。

    “北前辈?你还安好吗?”

    北一泓的声音在神识之中响起,他似乎心不在焉:“归?”

    “嗯,我们出来了。”虞忘归看了看四下,只见四处焦土,天色昏沉,沉吟片刻道,“大概吧……这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明明记得跟巫前辈和商前辈一起生起一堆篝火,他们二人此刻却下落不明。”

    北一泓淡淡道:“只怕进这不死之地开始,你们就已经进入了幻境,之后相遇不过是重叠而已,造梦生如此造诣,难怪能叫人入梦不醒。”他话这话时隐有怒意,不似平日那般平静和缓,叫虞忘归听得大生好奇之心。

    “北前辈,你与这造梦生有仇吗?”

    北一泓犹豫片刻道:“不曾有过,我与他并不相识。”

    “那你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很生他的气一样,我倒是觉得他很有本事,这么厉害,竟然能做出这么可怕的幻境来。”虞忘归经历久了,心中惯得是强者为尊的概念,他又未曾因此受到什么损害,知是自己误入禁地后,对造梦生反倒赞赏有加。

    北一泓沉默片刻,没有话,又听虞忘归道:“北前辈,你是不是认识巫琅前辈的五弟?”

    “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自从知道之后,就显得整个人都怪怪的,不跟我话,好似藏了很多心事,分明与造梦生素昧平生,可却又对他很有意见。”虞忘归挠了挠头道,“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很在意巫琅前辈的五弟,可是他的五弟不是已经有了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了吗?”

    北一泓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出什么话来。

    他想起了商时景的那些话,那男人不知道是不是存心故意,自己谈情做爱还要带上他人做靶子,偏生每句得都叫人无法反驳。人生之中,生死才是头等大事,北一泓知道詹知息的事情后时常在想,自己倘若连生死都毫不畏惧,又当真无法原谅詹知息吗?

    那伤痛太深,烂在心里,像是生疮发脓,一碰就疼。

    北一泓沉浸于思绪,却听得虞忘归惊叫道:“这是……火龙?!”

    一声龙吟忽然从深渊处突起。

    作者有话要:琅哥,认真的思考着杀人这件事,哪怕是自己的情人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