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空气里蔓延着熟悉的香气, 熟悉的叫人几乎有些头痛。
商时景醒来时,只看到了红罗软帐, 床幔的刺绣细密精致,复杂的针脚扎得人眼睛疼,香气越发浓郁起来, 他感觉到有些疲惫, 可精神却无比清醒,这气味也熟悉的很。商时景曾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过数次,甚至于巫琅为他贴心准备的衣物上, 都蔓延着这种味道。
用香料熏衣是习俗,既是为了驱虫,也是为了去除尘味,又或者是读书人的附庸风雅……
“真是好久不见。”
尚时镜笑吟吟的坐在一边案后, 手中还拿着一卷摊开半的竹简, 他话的语速与腔调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与商时景讲话时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人家有些人讲起话来叫人如沐春风, 大概得就是尚时镜这种人了。
没见面前瞻前顾后的, 真见到了面,商时景却发现自己竟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恐惧, 不过他这会儿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竟不知道怎么接尚时镜这宛如老友重见一般的对话,半晌才道:“你倒是风采依旧,以真面目四处奔走, 竟也不怕被察觉吗?”
他胸口不知怎的,有种似有若无的疼痛感,不由得缓了缓气,适应了一下便觉好多了。
可能是水土不服吧。
“彼此彼此。”
尚时镜笑了笑,搁下手中的宗卷,缓缓道:“世人总以为眼见为实,可也有些人喜爱自作聪明,觉得这便是假相,其实真真假假,又有什么重要的。我今天可以用这张真面目,也可以用其他的真面目,相貌只是一颗定心丸,其他人见着熟悉的面孔,总是会更容易放心。”
于是商时景就有些接不下话了,他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四处,房间的布置风格迥然于他曾经见过尚时镜的隐居之所,更有异域风情些,薄薄的银饰挂得到处都是,连尚时镜的黑发上都坠着一片银叶。
他们俩不同,商时景不善扮,因而长发总是随意挽起,披散腰间,落在随性的人眼里是潇洒随意,落在注重礼节的人眼中,则是不修边幅;尚时镜却总是规规矩矩的,每一缕发丝都听话的不像样,将自己理的恰到好处,他从案后站起来,黑色的衣裳显得更为消瘦,不过外袍披得很厚,好似十分怕冷似的,个子又高,就好似一只穿了皮毛大氅的青竹杵在那儿一样。
商时景本来觉得自己学得应该是有七八分像的,可这会儿看见了本人,却又觉得大概连三分相似都没有了,当初怕不是天运庇佑,才没被众人识穿。
他并不想与尚时镜搭话,便四下量着此处房间,抬头看见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像里的人其实并不是非常非常的像,可那眉眼的神韵却极为完美,配上灵动的眼神,简直像是人被封印在了画里一样,商时景猝不及防的一眼望过去,竟觉得好似是巫琅在对着自己微笑。
这张图几乎将尚时镜的心思暴露无遗,连带着之前的镜子都有了答案。
尽管之前商时景的确猜到了尚时镜可能暗恋巫琅,可是那毕竟是猜测,被正主确认过后还是忍不住震惊了一下。
“众人总是拿着瑶芳花入梦,却鲜少人想着拿它作画,真是可惜。”尚时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似笑非笑道,“你是否也觉得相似,亦或者是觉得可怖?你与我是一样的心思,我想,大概心中是觉得相似多过可怖,对吗?”
商时景被中心思,沉默不语,尚时镜又道:“常人看来惊吓害怕,无非是无法共情同心,他们不知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因而觉得恶寒厌恶,可你不同,你也喜欢兄长,因此并不会因此生厌,哪怕他的确十分相似,你会因为他,而爱屋及乌,却也正因如此,会心生嫉妒与不满,对吗?”
“你想些什么?请我来做客,只为大谈感情之事?”商时景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会有更巧妙的问题。”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溟水玉,可我知道,这个问题你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你也不会告诉我如何让你变回真正的溟水玉。”尚时镜缓缓道,“而兄长很快就会来救你,不管是出于责任,亦或者他的确对你抱有的好感,即便是整个幽冥鬼狱也无法留住陵光君想要带走的人。”
尚时镜笑了笑,缓缓踱步至画像前,笑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妨问些我想知道的。”
商时景看着开的窗子往外看去,只看到高高的墙壁与一片水池,池水里种了许多荷花,荷叶青翠欲滴,偶尔风吹皱波澜,双眉微蹙,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于是又道:“你既然想得这么清楚,又何必多做闲事,将我请来此处。”
“我能否请到你,是我的本事;可幽冥鬼狱能否留下你,却是他们的本事。”尚时镜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梳理着自己桌案上的东西,缓缓道,“有些事你纵然看得到结局,却还是要做一番无用的过程,这就是世人的偏好,你与他们相处,难免是要迁就这一点的。”
不知怎的,这点商时景竟然深有同感,他想起了试卷上那些明明可以直接得出答案却偏偏要写出过程的题目,一时居然无法反驳。
“只是这么简单?”
商时景询问道。
“不然呢?”尚时镜缓缓道,“来有趣,我与尊驾神交已久,这倒还是初见,你的身体似乎并不太好,不过修为如此高深,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商时景对此十分警觉,冷冷冰冰道:“跟你无关。”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气海之中容纳着许多寒气,源源不断,却并非是灵力,实力尽管浑厚,修为也的确上去了,可却莫名的叫他有些不安,不过能蒙住尚时镜一时,大概也算得上是好事。
尚时镜笑了笑,倒也不恼,也不知道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多少门道,一语就戳中了商时景最为在意的伤疤上:“你有没有想过,易剑寒到底对你隐瞒了多少事情?”
事实上这话,尚时镜不问,商时景心里也是有数的,他不是第一次被易剑寒坑,当初对方跟詹知息出双生果的事,虽然没有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商时景也的确没有责怪他,但难免落下一点心结,要毫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于自己而言是救命稻草的东西,对易剑寒却是未必,他不上心,商时景一点都不奇怪。
“你当初派那两人来,不怕失手吗?”商时景故意试探道,“我与詹知息,未必走不脱。”
尚时镜轻轻笑道:“我不知道你的修为如何,可是我知道老五的,应不夜与寒无烟联手杀他并不难,你修为的确超出我的想象,可是你自从离开不死之地之后身体就常有异样,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好在我也知道你此人心性如何,你不是会放手一搏的人,若非逼到绝境,你定然会选择来见我,也不肯老五出事的,对吗?”
“……不错。”商时景平静道,“你的一点儿都不错。”
完这段话后,尚时镜忽然往外看去,他道:“兄长来接你了,你去吧,门口会有人领你过去的。”
如今的商时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听话显然也是不行的,不管尚时镜这话是真是假,他除了信也没有别的办法,更何况他的确是一分钟都不想跟这个人多待,便推门出去了,门口果然有个婢女,正恭恭敬敬的候着,看见商时景出来却一点也不惊奇,而是带着他往外走去,顺便还将门带上了。
“乏味。”
尚时镜皱起眉,世人在他眼中向来是如此无趣,可是今日他对商时景却格外难以容忍些,那个男人太好看透,足够善良,也足够庸俗,几乎具有人最无趣的本性,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也自然就不会对此失望,冷漠却又不够冷酷,像是藏着柔软贝肉的壳,被醋浇得软化,那点硬度像是画蛇添足,毫无半点挑战的难度。
很多时候,尚时镜都不会撒谎,因为他并没有撒谎的必要,他的许多安排与想法,即便完完全全的告诉他人,也未必能被发现什么端倪。
尚时镜伸手瞧了瞧自己手腕上的割伤,眯着眼睛想起了之前的经历。
他一向是个很能忍耐疼痛的人,因此尊主刻意用秘术探索那股寒气的时候,尚时镜并没有喊叫出来,好在他们无法确认溟水玉的具体情况,自然也不敢伤及神魂,秘术几乎激发了商时景体内所有的寒气,将大半幽冥鬼狱都冻成了冰狱,直到众人联手将秘术终结,这才终结了冰化的蔓延。
尚时镜当时感觉到了自己的魂魄都被冻结的冰冷之感,自从应不夜带回消息,他就意识到灵魂的相似处是个隐患,好在之前他处理恰当,没叫尊主甚至众人发现自己受寒冰之苦,否则只怕再长一张嘴也不清了。
应不夜不是蠢货,却很自作聪明,他猜到尚时镜与商时景二人必有关系,却往完全错误的方向猜去。
尚时镜倒不介意这样的麻烦,可到底,他也不会让这些麻烦殃及到自己。
他与商时景是相连着的。
当初易剑寒定然做了什么手脚,重要的人根本就不是溟水玉本身,而是四海烟涛的城主,易剑寒。
尚时镜的目光微微一暗,他在商时景昏迷期间尝试了下,确定皮肉伤并不会损及彼此,可是殃及性命的伤势却会。心脏处的伤早已经恢复原来的模样,尚时镜还是觉得冷,修士的手段无用后,他只能做凡人的举动,多加衣物,他几乎不知道商时景是如何忍耐这种冰冷了,之后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可笑,那人若本就是溟水玉化形而成,又怎会感觉到寒冷。
易剑寒啊易剑寒……
你真是个有趣的对手。
大费周章的将一块稀世珍宝连接在另一个寻常修士的身上,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尚时镜若有所思,他很清楚自己的修为是怎样的,这通常意味着他对于许多修士而言很好控制。而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他又足够可怕,不必自己动手,就能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若他是易剑寒,大概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挑选这样的人。
可是有趣的是,易剑寒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烟涛城久居海上,竟然对九州还是这般了解吗?
尚时镜倒是很好奇,自己所做的一切在那人眼中是否也是一览无遗。
他与易剑寒曾短短见过一面,可惜太短,短到不足够做任何事。
尚时镜缓缓抚上心口,这消息的确叫人猝不及防,不过却也未必尽数都是坏事,易剑寒不允许他杀商时景,却也同样,能够成为他的筹码。
希望溟水玉能够让易剑寒多头痛一会儿。
他虽知道那位城主是一片好心,但只怕溟水玉如今未必这般觉得。
尚时镜缓缓展开竹简,微微一笑,他忽然不想那么快结束这件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恭喜肥鲸中枪X
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