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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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的天外来客不像是易剑寒跟商时景这般温顺可亲。

    域外天魔几乎将整个世界闹得一团糟, 一瞬间像是回到最初蛮荒的时刻,仙魔混战, 玄天门的求援姗姗来迟,比易剑寒甚至于南霁雪都估计的要更晚些,世界虽不至于化为焦土, 但也成了彻彻底底的战场, 唯有沉入深海之中的四海烟涛,除了不太能见到日光之外,倒像是个藏入永夜的世外桃源。

    正是因为如此, 城内布满了不熄灭的烛火,看起来颇为壮观。

    南霁雪不光是个好参谋,也还是个好军师,李杏儿虽然死在了烟涛城之中, 但是清楚来龙去脉的关素衣按捺下了性子, 安抚好住了师弟妹们。巫琅将锦眉的人情转手给了易剑寒, 瑞兽的内丹烫得惊人, 映照着巫琅淡漠平静的脸庞, 叫人看不出他是否看穿了真相。

    长生天被引动, 精金石呼唤其他钥匙,易剑寒每个夜晚醒来, 都能感觉到身体内的颤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隐瞒多久。

    商时景对这事儿帮不上太多忙,到最后,他几乎是整个烟涛城最空闲的人, 所有人都在忙碌,唯独他一人好端端的过着日子。

    长生天自然是绝不能开启的,甚至可以,开启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办法再重新封印回去了,即便修士愿意牺牲,也没有那么厉害的大能有此能力。

    通道太过狭,被传入这个世界的域外天魔也不会形成过于可怖的规模,世间会慢慢从战场之中走出来,习惯域外天魔的存在。

    人的存在,好像总是如此,不断的适应,不断的习惯。

    商时景却不确定自己是否习惯于此,这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怪诞离奇的梦,他仍觉得自己在漂浮,好像有一天一觉醒来,自己仍然会在沙发上苏醒,看着老套的电视剧。

    深海之中没有白日与夜晚,只有无穷无尽的水波,凡人也许会乱套,不过对于修士而言,却没有那么严重。

    商时景深夜出来漫步,明日易剑寒就要离开烟涛城前去与岳无常夫妇谈判,他算将烟涛城托付给宋舞鹤与盈月二人管理,宋舞鹤的修为恢复的不太顺利,如今也只有当初七八成的功力;盈月虽然强横,但是弱点也同样明显,可他们两人若是组合起来,便就完美无比了。

    某种意义上,商时景非常无用;可另一种意义上,却再没有比他更有用的存在了。

    南霁雪与巫琅所意味着的春云五绝,乃至于巫琅所赠予的人情,都是商时景一手促成,若是没有他,只怕易剑寒如今只能困坐围城,等着玄天门的谈判。

    而他如今有了更多的筹码。

    明日的行程之中,自然不会缺少商时景。

    詹知息曾在烟涛城之中与还是肥鲸的易剑寒切磋过,这次换成了虞忘归,下手同样毫不留情,虞忘归应付的略有些吃力,却仍是应付下来了,他手中长剑闪耀,配合着坚毅冷静的面孔,陌生的让商时景感到一阵恍惚。

    也许詹知息由此想到了北一泓,他的招式,忽然停滞了下来。

    “怎么了?”虞忘归疑虑道。

    “我在想,如果北一泓见到今日场景,也许他会十分不悦,又或是竭力与易剑寒配合。”詹知息缓缓道,“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

    虞忘归对情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想法,他沉默了片刻,想起了易剑寒蹙眉的模样,又想起了在幻境之中那个舞剑的美丽女子,勉强以自己少年时对某位师姐有过怦然心动的经历安慰了下詹知息:“你现在还是很伤心吗?”

    他知道詹知息离自己的美梦不过咫尺,只要取出阴阳极石,只要北一泓肯开口,这美梦须臾就能实现,偏就是这点咫尺,成了天涯。

    以虞忘归对北一泓的了解,若是连那个男人都不愿意开口,那就意味着他不想再见到詹知息。

    “伤心?”詹知息的声音低沉,他摇了摇头道,“不,这颗心,早就已经不会痛了。”

    商时景远远的听着,并没有前去扰,他看着詹知息抬了抬手,轻描淡写道:“孩子家家的,问这些事做什么,还是快些练剑吧,你这会儿的修为,帮易剑寒还行,想帮他分担四海烟涛的担子,可就不能了。”

    “谁我要帮他分担四海烟涛的担子了。”虞忘归奇道,“我只是想败易剑寒。”

    詹知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以为他这些日子带着你,教你做事是为了让你败他?”

    虞忘归这才迟钝的反应过来,茫茫然道:“啊?”

    商时景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他轻轻退了开来,漫步目的的闲逛着,又走到了当年的天文台处,才发现孤零零的木柱上有一道身影,他缓慢的踏着阶梯走上去,那条身影落下来,从暗夜之中浮现出易剑寒的脸来。

    “是你啊。”

    商时景笑了笑道:“还不睡啊。”

    “你不是也没睡着吗?”易剑寒平静道,他让了个位置给商时景,两个人一起透过结界看着深海,那些连接成结界的线发着淡淡的光芒,能隐约看到些许外头的世界,他下意识摇了摇头,甚至连自己都未能察觉,目光空洞而悠长,缓缓道,“事情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商时景不知道他在自己,亦或者是这一切。

    “它已经这样了。”商时景靠着粗糙的木头,头发有点儿勾住那些脱出的木皮,扯得头皮有些发疼,他动手去解,却忽然听到一句话,便愣在了当场。

    “你想回去吗?”

    “你什么?”

    易剑寒凝视着他,又慢吞吞的,一字一句的重复道:“你想回去吗?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去。”

    商时景猛然站了起来,他大声问道:“你什么?”声音里竟然分不清欢喜更多,还是不敢置信更多,他绝没想到午夜的难以入眠会得到这样的惊喜,然而他最终感觉到了心里头洋溢的仍旧是无尽的欢喜与快乐,直到理智回归,他凝视着易剑寒平静的脸,那激动才慢慢平复了下去。

    “需要什么代价?”

    易剑寒这才微微笑了下,他:“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当初见你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以前总觉得,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世界,没想到到了现在,我才发现,也许正是因为你足够坚定跟冷静,所以丝毫没有改变,可是我却不行,我不行……”

    商时景什么都没有,有些话起来太伤心,可是他心里的确更迫切的想知道如何回去的事,可是仅存的教养跟体贴让他沉默着听完了易剑寒的话。

    “如果长生天被开启到最后一个角落。”易剑寒轻声道,“无论我是不是最后一把钥匙,都相差不远,长生天开启的那一刻,洪流会撕裂开来虚空,我想,你大概是有机会回家的。我当初寻找了很久原因,后来发现了真正的易剑寒她留下的命盘,她死去的那一刻,还有尚时镜,他们同时启动了长生天的钥匙,长生天早该在那时候被开通道,可因为我们的到来失败了。”

    商时景疑惑道:“你什么?”

    “我今日与南霁雪谈话,才知道尚时镜很久之前就已经涉及南蛮之事,他是之后才掺和进玉泽的实验,可在更之前,也就是造梦生算牺牲南蛮王的时候,他已经身在局中了,那时候天尊足够强大,强大到尚时镜未能完全窥破整个局面,可是他当时为了精金石,仍然利用南蛮王,让他卷土重来,前不久造梦生被擒,也是因为他出的主意。”

    商时景低声道:“你的意思是,他早在我来之前,就得到了精金石?”

    “不错,他比我所以为的还要更早摸到长生天的秘密。”易剑寒轻声叹气道,“可谁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知道多少,就连南霁雪也猜不透他的话。”

    商时景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呢?”

    易剑寒摇了摇头,没有话。

    “如果……我想回去,那你就得死?”商时景沉默了片刻,很快就回味过来易剑寒的言下之意,低声道,“也许情况不会那么糟的,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觉得吗?即便是,不准我们也能一起回去呢。”

    这话语苍白的,商时景自己都无力服自己。

    “我不行。”易剑寒笑了笑,他淡淡道,“我已经回不去了。”

    商时景下意识想去抓他的手腕,可易剑寒闪避开来了,他看了看本该是明月朗照的地方,轻声道:“你该睡了,天色已经不早了。”

    肥鲸早就淹没在了那一滩热血之中,易剑寒身体里的那个肥鲸就像是沉入深海的四海烟涛,早已埋葬入这茫茫海水的深处,再也无法与商时景见面了。

    最终这个世界上,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商时景站在台子上,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冷,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又好像并没有,亦或者那些东西是易剑寒失去的,他只不过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感同身受,感觉到了那些东西慢慢的从身体里被凿挖了出去。

    他想了很久,觉得那感觉,大概就是肥鲸在易剑寒身体里死去的痛楚。

    回屋的时候,商时景的脚步有点沉默,他看见自己的屋子里点了灯,推开门,便见着巫琅坐在桌子上,他枕着手等待,带着温润的笑意,像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美梦。

    商时景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想起过巫琅。

    这个想法让他感觉到冰冷。

    “你会走吗?”

    巫琅忽然道,让商时景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几乎要疑心方才巫琅听见了谈话。

    “你与易剑寒方才的那些,我都听见了。”巫琅若无其事的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半点不见惊慌跟愤怒,好似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他静静的抬起头来,又为商时景抚平略带凌乱的头发,深海之中的四海烟涛静谧的不可思议,无风无浪,是方才被那木皮勾住的。

    商时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冷淡,爱情对他而言并非是绝大多数女孩子所幻想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与巫琅在一起固然很好,可是他很清楚,得知能够回去的那一刻,他的的确确,甚至连一秒,脑海之中都不曾闪过巫琅的脸。

    他并非不爱巫琅,只是远没有自己所以为的,亦或者是巫琅那样的爱着彼此。

    “如果可以。”商时景迟缓的,他平静的看着巫琅,觉得这个夜晚叫人心力憔悴。

    “你……不生气吗?”

    犹豫了很久,商时景还是问出了口。

    “为什么?”

    巫琅似乎很惊讶。

    “你觉得我会对你生气?”

    商时景哑然,他沉默了片刻道:“一般人,大多都会生气吧。”

    “因为你没有想到我?”巫琅的声音就像是每个人深夜回家会期待看到的那盏灯一样,不会被孤独与黑暗淹没吞噬,推开门就能看到有人等待的温暖滋味,他仔仔细细的看着商时景,几乎有点甜蜜的道,“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了。”

    他似乎为商时景所的这些感到了一点孩子气般的开心跟愉悦。

    商时景却觉得心都碎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没有那么爱巫琅,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他仍觉得疼痛无比。

    “巫琅。”他低声唤道。

    巫琅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然后略微失笑道:“别这么看我,我知道,我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我与你之前永远是不平等的。阿景,你根本意识不到你对我而言是什么,你是我的山光、水色、月明、花香……令我情思颠倒,天地翻转。在你之前,我是红尘游魂,居无定所,见着你方觉人间春色。”

    “可你并非这般爱我,我并无权力,也不可能索求你这般爱我。”

    商时景伸手去抚摸巫琅的脸颊,竟觉得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

    “这种事即便苛求,也毫无意义,若感情需求回报,那该是交易,买卖要是亏损,很应当收回,而不是喋喋不休的抱怨。”

    商时景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疲惫。

    于是巫琅站了起来,将他揽入怀中,伸手抚过那头长发,低声道:“我不会强求你做任何事。”

    他的声音既体贴又温柔,连神情都是那样的平静跟深情,情必近痴方始真。

    可商时景稍稍挣脱开来,却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别过脸注视着灯火,这一串的言语要是落在他人耳朵里,必然会感动羡慕,可是他却听得古怪,桌上的铜镜倒映着他们两人的脸庞,巫琅温存的面容在镜面后显得虚伪幻灭,简直与尚时镜镜子里的幻影一模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了南霁雪偶尔悲悯的神情是为何了?

    这样的痴情与真心,为此感觉到压力跟挣扎的商时景简直就像是玩弄感情的人渣,甚至于他产生的这些不快,都仿佛无/病/呻/吟。

    注满热茶的杯子被摔在了地上,荡起一地水花,白花花的碎片散落了一地。

    商时景抬起头,凝视着巫琅,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巫琅对他的感情是真,体贴关怀是真,然而这言语之中带来的施压跟刻意激起的愧疚感,也是真的。

    “正常的人不该这么。”

    商时景忽然道,声音镇定而略带傲慢,他的神态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冷淡,像是看穿了巫琅一般。

    巫琅并非健全,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过往并没有尽数抹消,连带如今的他,都显得虚假。

    如果两个人相爱是让彼此成全更好的对方,那么巫琅并非如此,他的爱意便是毫不犹豫的奉献出自己,像是生命之中肩负起一个沉重的负担。他的爱意是占据,是侵略,是粗暴的毁灭,毫不犹豫的将人压垮。

    “我不是天尊,你也不是陵光君。”

    商时景握住他的手,垂着脸缓缓道:“你若不记得这一点,就永远都不会是巫琅。不懂事的姑娘家会因此神魂颠倒,她们会为此感慨流泪,沉醉于这样的痴情不改之中,可我不会,我想做你的男人,而不是你的主人。”

    巫琅脸上的笑微微僵硬住了,他紧紧握住商时景的手,像是要将对方的手骨都捏碎一样的收着力道,他稍稍往后撤去,避开了光源,半张脸掩在暗影里模糊,几乎看不清表情,便得唯一暴露在光明下的下半张脸冰冷而生硬:“我不明白……”

    他有些困惑。

    “那就想清楚。”

    商时景的声音接近冷酷,他从巫琅手中抽回了手,像是一瞬间斩断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商时景觉得自己真的挺渣男的。

    而巫琅只是不出话来了。

    作者有话要:虽然巫琅不是很正常,但甜景也没好多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