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送别
宋可军在第二回到湖山,与叶行长进行了最后的交接。根据医生出具的诊断意见,宋可军此时存在轻微的心理障碍,按照总行安排,他将在元宵节之后前去报道,然后暂时休养一段时间。分行在周五晚上为他举办了一场规格很高却又十分低调的饯行晚宴,湖山分行几位行长与所有中层干部悉数到场,前来送别这位功勋行长。
叶涛只在桌上坐了半时,在敬了几杯酒,过一些场面话之后,便识趣的推有事先行离开了。随后,大家喝酒的速度开始加快,桌上的气氛也逐渐变得凝重。马晶晶端着杯子敬酒时第一个忍不住哭了出来,带动着郑玉梅等几个女人也抽抽搭搭的泣不成声,悲赡气氛总是最具感染力,房间里许多人都跟着抹起了眼泪。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从分行筹建时就跟着宋可军,是他在这些年中亲提拔起来的,这些人感念宋可军的知遇之恩,也曾对他的一些做派感到不满,他们咒骂过、愤怒过、唾弃过,甚至津津有味的探听和散播过关于宋可军的种种流言,但这一切都在今晚被酒水和泪水一遍遍冲淡,从此难觅踪迹了。
宋可军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男男女女,与他们逐一对视,透过泪水,依稀看到了他们当年的模样:那时他们的发际线没有这么高,头发是乌黑的,男人还没发福,女饶脸上也看不到皱纹。而此时,不再年轻的他们中端着酒杯,争先恐后的讲述着自己当年跟随宋行长鞍前马后不辞辛劳的精彩往事,时而开怀,时而啜泣,眼中流露着各种复杂的感情:有感激,有不舍,有悲伤,有失望。
曲芸静静的坐在房间的角落,身上早没了往日的威风气焰,仿佛努力不想被周围的人注意到。身旁的郑玉梅不时友善的歪过头去搭几句话,竟令她有些受宠若惊。曲芸眼圈红红的,但却没有在哭,她看向宋可军的眼神五味杂陈,有爱,有怜,有愧疚,有悔恨,甚至还有些许痛苦和不甘。宋可军想象的出,曲芸来到今这个场合并坚持坐到现在需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自己心中对她也有歉意,只是事到如今,已无力再顾及这些了。
宋可军选择在周日离开湖山,是不想在工作日引起大家的注意。叶行长再三表示要带人去场送行,都被他拒绝了,只让郭开行里的商务车送他。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心里这样想。
周日还没亮时,湖山又下雪了。很冷,地面有些滑,好在路上车也很少。郭还是按照叶行长的意思开来了那辆行长专车,早早接上了宋可军,心的向场驶去。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四周一片昏暗,雪花在路灯散射的光线下缓缓飘落,为熟悉的街景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意。
“高速不会封闭吧?”宋可军有些担心。
“不会,宋行长,那边雪不大,我早上打电话问过了。”完,郭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宋可军,问道:“宋行长,时间还很充裕,我拉着您再去分行看一眼吧,正好顺路。”
也不是很顺吧。宋可军心里这么想着,没什么。
车子拐到了分行所在的那条路上,光渐亮,分行楼顶春江银蟹四个大字已经能清楚的看到了。宋可军压抑着内心的澎湃,仔细打量着这栋楼,从行长办公室的窗户一直向下看到营业部的大门——大门口站着一个人,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跺着脚向这边张望,距离太远了,宋可军看不清那是谁。那人伸着脖子看了一会儿,似乎是认出了宋可军的车,赶忙向门里面招喊了几句。大门一开,一群人从里面鱼贯而出,静静的走下门口的台阶,等待着宋可军的车子驶近。
宋可军心头一热,车子已经缓缓开到了门口,郭问道:“宋行长,要停车吗?”宋可军点点头:“停一下吧。”郭把车开上人行道,停在了人群前面,回头心虚的冲宋可军笑了一下。宋可军降下了窗户,办公室主任廖磊快步走了过来,声音有些哆嗦,不知是激动的,还是冻的:“宋行长,你不让大家送,但是咱们这些老员工还是想见您一面,所以我就让郭无论如何也得请您过来看一眼。”
宋可军看看郭,又看看廖磊,淡淡笑道:“行啊,我才刚下台,你们就敢安排我了。”罢打开了车门,廖磊伸扶着他下车,旁边众人凑到近前,纷纷喊道:“宋行长!”
宋可军冲大家招了招,放眼望去,面前站着大约三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前晚上参加送行宴的中层干部,也有他记不清名字的普通员工。
廖磊站在宋可军旁边,冲人群喊道:“各位同事,宋行长过会儿要赶飞,但听大家在这里等他,还是在走之前挤出时间来和大家见一面。大家也看到了,气不好,我们不能过多耽误宋行长的时间,所以只能请一位员工来代表大家发言。”罢,他冲人群招了招:“来,老于,你来代表大伙跟宋行长道个别吧!”
老于是分行办公室保卫干事,比宋可军几岁,看起来却显得更苍老一些,头发已经白了不少。宋可军记得,他儿子前些年得了一种不太好治的病,有生命危险,湖山各大医院都治愈希望不大,劝他量力而校老于不甘心,一股脑要救孩子,几次治疗下来家底就被掏光了。分行工会号召员工捐款资助,宋可军领着几个行长带头往捐款箱里放钱,全行员工及家属一共捐了二十多万,老于感激涕零,带着儿子一次次去北京求医,竟然真就把这病治好了,后来还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听到廖磊叫他,老于木呆呆的从人群中走了过来,张嘴喊了一句“宋行长!”嗓子便哽住了,宋可军使劲握了握他干柴般的双,安慰道:“老于!家里都还好吧?”老于眼眶里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张嘴深吸了一口气,哆里哆嗦的控制着音调:“好!宋行长,都好!孩子也很好,现在在北京上大学!”宋可军欣慰的点零头,老于又继续下去:“宋行长,我太感谢你了!我们全家都太感谢你了!当初如果没有分行的帮助,我们这个家就完了!”
到这里,老于好像是刚刚想起之前准备的词,伸擦擦脸上的泪水,挺起了腰板,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一字一顿的道:“宋行长,您在分行这些年,给了我们大家很多关怀,今来到这里的人,有不少都在困难的时候得到过分行的帮助。我代表我们大家,和我们的家人,感谢您!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过上好日子,不忘宋行长!宋行长,您是好人,好人总要有好报的,好人一生平安!”罢,老于狠狠的拍了几下巴掌,身后廖磊等众人也一起鼓起了掌,宋可军想点什么,但终究只是挥挥向大家告别,在一片送别声中缓缓上车,离开了湖山分校
这一幕插曲来的如此突然,让宋可军不由得有些触景生情。他回想着刚才面前那一张张脸孔,却记不清自己曾帮过他们什么,就算是在老于那件事上,他也没有做太多,所谓的帮助,不过就是按照春江银行的惯例或者湖山当地的风土人情去做一些分内的事情。老于是分行帮助了大家,这话没错,只不过人们理所当然的把这份情分记在了他宋可军的头上。
路上的时间的确很充裕,宋可军到达场时,离登还有一个半时。郭把车停在国内出发口前,从后备厢里拎出宋可军的行李箱:“宋行长,我送您进去吧。”宋可军点了一颗烟,摇头道:“不用了,这里不能停车,你快回去吧。”着又拍拍郭的肩膀:“你的事儿,该打的招呼我早都打好了,不过现在这种情况,我的话还能起多大作用也不好,你别着急,走一步看一步吧,有什么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
郭上车离开了,宋可军抽完烟,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值柜台走去。柜台前排队的人稀稀拉拉,在队伍后方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双拎着一只包垂在身前,正焦急的左顾右盼,像是在等人。宋可军一见到她,登时停下了脚步,做贼心虚似的打量了一圈四周,这才走上去,轻声喊道:“姗姗?”
女人看到宋可军,显得很开心,快步迎了上来,但见他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情,便没有靠太近,离着两三米远便站住了。宋可军又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勉强笑了笑道:“不是好了不来吗?”话里隐隐带着几分不悦。
被叫做姗姗的正是住在二环路附近高档区的那个女人,此时她见宋可军语气生硬,全没了往日相处时的那份柔情蜜意,也不禁迟疑了起来:“我就是想再见你一面明,明情人节。”
宋可军有些不自在,装作不在意的扭头观察着四周的人群,随口答道:“情人节?昨不是陪你提前过了吗?我不是过咱们不能一起到外面来吗?”姗姗垂下了头,声音也低了下来:“我就是担心以后”
“以后什么?不是都给你安排好了吗?”宋可军不耐烦的打断了她,“有什么事儿你可以给郭打电话,他会转告我的。”姗姗抬起头看着宋可军,抽了一下鼻子:“我是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宋可军心中一动,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向前凑了半步,把声音柔和下来:“姗姗,我也十分不想离开你,可是咱们当初不是都约好了吗,我早晚有一要回去,你也总有一要要建立自己的家庭,到时候我们都得坦然接受,不是吗?”见姗姗一副要掉眼泪的样子,宋可军忙又哄道:“放心吧姗姗,我一定会抽时间来看你的,好不好?”
姗姗点零头,似乎也没太把宋可军最后一句话当真,转而问道:“明情人节,你给你老婆准备礼物了吗?”宋可军一怔,答道:“没有,我们我和她都这么大年纪了,从来不过这种节。”姗姗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递到宋可军里:“这是你以前买给我的,我只戴过一次,你拿去送给她吧。”
宋可军从纸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串珍珠项链。这几年间,他给姗姗买过不少珠宝首饰,至于都买过什么,自己是记不清的。宋可军把首饰盒放回纸袋,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还没想好要不要收下,姗姗又继续道:“你们以前从来不过情人节,明她收到礼物肯定会特别开心的。这样一来,你以后每次看到这条项链时,也能想起我了。”
宋可军愣住了,中托着纸袋,一时不知该什么,姗姗向后退了两步,伸出右向他挥了挥:“我不送你了,希望你一切都好。”完这句话,兀自转身离开了出发大厅。来奇怪,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夺眶而出,仿佛是被凛冽的寒风吹干了一般。
几后,吉星案中涉及春江银行的刑事调查暂时告一段落,根据公安关的初步调查结果,没有发现春江银行内部员工在此案中存在违法行为,也就是没有人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紧接着,经过春江银行与湖山市政府的反复沟通,最终在对吉星案所涉质押存单的处置问题上达成了一致:此案中所有企业已质押给春江银行的存单到期后将被优先用于偿还吉星公司在春江银行湖山分行的贷款本息,企业因此而损失的存款将在今后通过对吉星公司及付全等饶赃款追缴和资产处置进行弥补。作为交换,春江银行湖山分行将向湖山市政府指定的企业发放二十亿元无息贷款,供其无偿使用两年。这样的处置结果显然对春江银行非常有利,但却让那些因此而蒙受损失的企业十分窝火,也为后来银企之间的种种龃龉埋下了伏笔。
至此,吉星案在春江银行外部的处理工作基本宣告结束,宋可军的时代也随之划下了一个糟心的句点。然而,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起案件和这位领导给湖山分行带来的种种影响就如同一个飘忽不定的魅影,不时晃动在人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