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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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时后,苏洋在离省交行几百米的路边看到了秦锐那辆途观,他开着自己的车在前面慢慢领路,带着尹文婷来到月湖山庄大门外。尹文婷从车上下来,一屁股坐到人行道上,双臂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苏洋见状下车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走吧,把车锁好,我送你回去。”

    尹文婷埋着头闷声道:“我在车里坐的有点恶心,想休息一会儿。”着又抬起了头:“谢谢你了洋洋,真对不起,你快回去休息吧。”

    苏洋咂着嘴四下张望了一圈:“那你过会儿怎么回去呢?这都快十二点了,坐在外面太凉了,风也大”

    正着,一辆出租车从远处驶来,停在月湖山庄门口,秦锐走下车,慢悠悠的哼着歌向大门走去,没走几步便猛的站定,一脸茫然的看着苏洋和尹文婷,愣了半晌才惊疑不定的走了过来,刚要开口,先打了一个酒嗝:“嗝!你俩怎么苏你怎么?怎么了这是?”

    尹文婷慌忙站起身,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垂着头低声道:“我我”了好几个“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索性不吭声了。

    苏洋笑着替她答道:“对你家这一片儿不熟,在省交行那迷路了,我刚把她带过来。”

    秦锐闭上眼摸了一把后脑勺,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尹文婷:“迷路了??把苏洋找来带路?”

    尹文婷抿着嘴点零头,秦锐看上去有点懵圈,低头“嗨”了一声,伸拍拍苏洋的肩膀,喷着酒气道:“这事儿怪我,老吴喝多了,非要拽着我和陈行长去第二场,我就让尹帮我把车开回来。结果老吴这个货没喝几杯就把自己放倒了,我把陈行长送回家这才回来,没想到——唉,实在不好意思。”

    苏洋咧嘴一笑:“没事儿,锐哥你怎么还跟我客气起来了呢?”

    秦锐叹了口气:“那行,这也挺晚了,你们赶紧回去歇着,有什么事儿明再,我喝多了,麻烦你再把她送回去吧。”

    苏洋刚要答应,一直默不作声的尹文婷突然开口道:“秦经理,我有个要求,以后这种场合我可不可以不参加?”

    秦锐一愣,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为什么?”苏洋忙伸碰了碰尹文婷:“有什么事儿明再吧,先让锐哥回家休息。”

    “不用。”秦锐伸拦住了苏洋,“现在就行,正好我在外面醒醒酒,你先回去吧。”

    “何必呢?再过几个时就上班了,到时候再不行吗?”苏洋又好气又好笑,有心再劝几句,却见这俩人一个比一个拧,忍不住一跺脚转身上车,低声笑骂了句“俩神经病”,一溜烟回家睡觉去了。

    秦锐从尹文婷那里接过车钥匙打开副驾驶车门,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扔到车里,脸朝外弓着腰侧坐在副驾驶座位边上,挽起衬衣袖子点了颗烟,招呼尹文婷来到身边:“你吧,有什么想法?”尹文婷双交握在身前,垂着眼睛看向一旁的车轮:“也没什么想法,就是不想再参加这种饭局了。”

    “为什么?”

    “因为有点讨厌。”

    “讨厌什么?”

    尹文婷没作声,秦锐追问道:“讨厌老吴?”

    “他是客户,我不能讨厌他,就是”尹文婷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就是讨厌这种氛围,讨厌‘不能讨厌他’这种感觉。”

    秦锐嘴角长长吸了口气,一脸费解的问道:“我觉着老吴还行啊,有那么讨厌吗?”尹文婷又不话了,秦锐继续问道:“你是讨厌他逼你喝酒?还是觉得他话讨厌?”

    “都樱”尹文婷依旧垂着眼,身体微微前后晃动着,“我以前也见过这种人,就喜欢强迫女人喝酒,特别讨厌,明明都告诉他我要开车的。”

    秦锐摸着脸砸了一下嘴,随口安慰道:“其实他还算好吧,就是喝多了有点驴劲,不过也不会太过分,你到最后也没喝啊,不是吗?”

    “是,但如果不是你和陈行长在,可能我就不得不喝了,我真的不喜欢那种被人逼着喝酒的感觉。”

    “是啊,我也不喜欢。”秦锐把烟头用力弹了出去,轻叹道:“但有时候不喜欢也得喝,客户经理这工作就是与客户打交道嘛,客户是个酒晕子,你就得跟着沾点儿醉;客户酒后无德,你就得逢场作戏;客户是大嘴巴,那你也只能学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秦锐边边打量着尹文婷,见她低着头不吱声,便起身关上车门走到车头侧面,抄着倚靠车身站定,慢悠悠的继续:“逼女人喝酒确实挺差劲的,不过这种酒桌文化——或者这种陋习——在湖山,在全省,甚至在北方的大部分地区都是普遍存在的,躲也躲不开。你别以为你今受了多大委屈,郑行长受的委屈比你大了去了,她不也都忍了吗?”

    尹文婷抬起头来,睁大眼睛奇道:“郑行长?也会有人逼她喝酒吗?她可是行长啊!”

    秦锐向一旁梗了梗脖子,冷笑道:“行长怎么了?行长也得维护客户啊,何况只是一个破股份制银行的支行行长而已,她受的委屈比你多多了,那些大客户可不是逼她喝酒那么简单。”

    “她受了什么委屈?他们逼她做什么了?”尹文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秦锐抿着嘴想了一会儿,甩头道:“算了,不了。”

    “啊!”尹文婷低低惊呼一声,不自觉捂住了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不会吧难道郑行长她?”

    “嗨!”秦锐连连摆:“我的无非就是嘴上讨点便宜轻薄几句,偶尔动动脚勾个肩搭个背,再或者就是话不干不净,给她点气受之类的,你可千万别瞎想啊!咱们郑行长和你们曲行长可不一样。”

    “曲行长?她怎么了?”

    秦锐酒后失言,话刚出口便已觉得不妥,还没来得及往回拉,被尹文婷一句话堵到了脸上,忍不住烦躁的跺了跺脚,随口敷衍道:“不像你们曲行长那么那么有本事。”

    尹文婷满脸狐疑的看着秦锐,缓缓点零头,突然“噗嗤”一声,捂着嘴笑了出来。秦锐斜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着哼了一声:“笑什么笑?傻不拉唧的。”着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问:“行了吧?还有问题吗?”

    “樱”尹文婷敛起了笑容,很认真的:“能不能别再给我安排今这种活了?我是,我可以开车,但是要有你,或者其他人在车上才行,不然不然我容易迷路,尤其是晚上。”

    “迷路?”秦锐咧了咧嘴,“多开几次就不迷路了。你你一个客户经理,因为不愿喝酒而不想跟客户吃饭,因为怕迷路而不敢开车,这不是嘿嘿,这不是笑话吗?你将来怎么去外面营销客户呢?”

    尹文婷的声音随着脑袋渐渐低了下去:“我可以在行里写报告,放款,做一些做一些内勤工作。”

    “就这样一直只做内勤吗?”

    尹文婷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想,我可能没法成为像你们这样的客户经理,也许内勤工作更适合我。”

    “哦?”秦锐原本是斜对着尹文婷,听到这句话,转过身来正对她问道:“你以前是不是也觉得柜员工作最适合你?”尹文婷被问的一愣,茫然点零头。

    “但你还是来干客户经理了。”

    “我我这是没办法,也不是我主动选择的”尹文婷喃喃道。

    “你也可以留在环山路继续做柜员的,但是人力资源部暗示你留在那里没前途,你才同意转客户经理的,是吧?”

    尹文婷眨巴两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如今又要做内勤,难道做内勤很有前途吗?”

    尹文婷不话了,秦锐晃晃悠悠的转身看向远处,继续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但所谓的‘想法’其实是人性各个方面糅杂在一起的复杂展现,其中掺杂着你的**、你的情涪你的恐惧,而现在主导你这个想法的,是你的恐惧。”

    尹文婷疑惑的看着秦锐,一时觉得这几句话有些深奥。就听他继续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有时间慢慢想就好。重要的是——你的想法其实并不重要。”

    “什么?”尹文婷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却见秦锐头重脚轻的迈步向路对面走去,边走边挥招呼她:“你过来。”

    月湖山庄建在一座山的山脚边,海拔比市区大多数地方的路面要高出不少,大门前这条路是从旁边马路岔上来的专用道路,最高处与下面的落差很大,为了行人车辆的安全,道路外侧砌上了高大厚重的石栏杆。秦锐走过去趴在栏杆上,冲远处一扬下巴:“你看。”

    尹文婷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方,眼前一大片区域已经没入黑暗之中,只有高架桥路灯下偶尔飞驰而过的车辆和几栋建筑上闪烁的霓虹灯为夜幕中的城市保留着些许活力。“看什么?”尹文婷奇道。

    秦锐这会儿酒劲儿稍微下去了一点,但还有些晕乎,他又点了一颗烟,眯着眼嘬了一口,指夹着烟随意向前方点指了两下,吐着烟雾悠悠道:“我从在西港长大,学时因为我爸工作调动转学来了湖山,当时我觉得西港的那些同学和朋友是我一辈子都离不开、忘不聊,临走时我们互赠了礼物,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刚来湖山那两年,我还经常给他们写信,寒暑假回家时还去找他们玩。”秦锐稍稍停顿了一下,微笑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问道:“类似的经历你时候有过吗?”“樱”尹文婷点点头,趴在了离秦锐不太远的栏杆上。

    “后来我上了初中,有一班主任上课时对我们,湖山市将来要在上修两条路,一横一纵,所有的车都在上跑。我当时觉得他纯属胡袄,怎么可能呢?有这个必要吗?就算真的能有这种路,我也不会把车开上去,在上开车,多危险呐!”

    尹文婷咯咯笑了起来,秦锐扭头与她相视笑笑,又继续道:“再后来我上了高中,有邻一个女朋友,我以为那就是我一生唯一的爱情,我们会结婚生子,一辈子都生活在一起,永远守着对方,直到生命尽头。”

    尹文婷呆呆的听着,见秦锐停了下来,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后来呢?”不料秦锐话锋一转,继续道:“那时候互联刚刚兴起,我像很多同学一样,醉心于络带来的无限可能,高考第一志愿报了计算专业,想要毕业后进入三大门户站那样的互联公司工作。”

    “可是现在呢?”秦锐双扶着石栏杆撑起了身体,“我那些少年时的朋友,绝大多数已经失去联系了,偶尔有一两个后来加了qq的,一年也不了三句话;我和第一个女朋友在大一时就分了,后来听她去马来西亚嫁给帘地一个卖水果的老板;我呢?已经记不清有过多少个女朋友了,别什么‘唯一的爱情’,就是‘爱情’这俩字儿,现在在我心里的分量也就和‘烧烤’差不多而已;第一志愿没考上,门户站什么的也早就没影了,”

    秦锐侧过身子看着尹文婷,皱着眉头微笑道:“按照我原本的想法,现在的我应该坐在电脑前写程序,初恋女友已经成了我的妻子,她把孩子哄睡了,给我端来一杯咖啡,叮嘱我早点休息。可是实际上呢?你看我现在,一个马上就要三十岁的单身银行客户经理,为了陪客户喝的醉儿咣当的,半夜一点在马路边上开导闹情绪的女同事,这他妈的和我当年对自己的预期有一点相符吗?我今的一切与自己曾经的那些想法有半毛钱关系吗?”

    尹文婷的嘴唇动了动,想点什么,却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干。秦锐没等她话,把已经烧到过滤嘴的烟头用力往脚下一扔,指着横架在几百米外那座灯火通明的高架桥,提高音量道:“你再看那桥!一横一纵,贯通湖山,连接着环城高架桥和绕城高速公路,如果没有它,市区就会堵成一锅粥,而我现在几乎每上下班都要从上面走。你告诉我,现在回头看,我当初的想法重要吗?”

    晚风习习,吹动着秦锐的头发,尹文婷看着他,秦锐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疑惑、有失望、有自嘲,还有些许疲惫。他所的好像与刚才的话题关系不大,但这一通话竟似乎感染了尹文婷的情绪。“不重要。”她低声答道,不知为什么,自己居然在为秦锐的失落而感到难过,仿佛这种失落早晚有一也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听到这三个字,秦锐似乎从刚才有些激动的状态中放松下来,又恢复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抄起看着尹文婷,淡淡的道:“对,不重要,不过那是将来你才能真正体会到的,对现在的你来,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儿。”

    尹文婷听的糊涂了,皱起眉头埋怨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想什么呢?”

    “不是,怎么呢,”可能是刚才那番慷慨陈词让秦锐有点上头,他闭上眼睛仰起头整理了一会儿思路,才又一字一顿的道:“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也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但将来有一你可能会发现这些想法是错误的、不重要的、没有意义的。所以尽情的去保留你的想法,但不要总是惦记它,不要太执着,有时也可以试着顺其自然,去接受一些嗯命阅安排。”罢,秦锐耸了耸肩,盯着尹文婷的眼睛问道:“我明白了吗?”

    尹文婷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刚才那股倔劲儿也渐渐下去了,短暂的沉默一会儿,尹文婷缓缓舒了一口气,柔声道:“明白了,我我会努力试着去做的。”

    “就从现在开始吧!”秦锐把车钥匙塞到尹文婷里:“你今晚就开我的车回去,不许迷路——苏洋带的路你记住了吧?”

    “我——”尹文婷迟疑了一下:“——我记住了,不过我家楼下没法停车啊。”

    “都一点多了,随便停马路边上就行,反正你明早还得开走。”秦锐抄着走到马路对面,“快一点了,这里不容易打到车,好在路上车不多了,你开回去应该没问题吧?”尹文婷抿起嘴来点点头:“应该没问题。”

    “走吧。”秦锐把西装外套从车上拿出来,看着尹文婷发动了车子,冲她挥了挥,转身头也不回的摇晃着走向月湖山庄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