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天底下的情,难道都是这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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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淮陷入了深度的睡眠,她脑子里装着短短不到三十年的记忆,跟着变得乱七八糟。但是原来那并不是她脑子里唯一的东西,在意识更深的角落中,还有一个地方,藏着几千年之前的,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三千年以前,还没有秦淮,也没有师广陵,世界上却已经有了东皇钟。它规范万物,是天道轮回的绳墨。

    东皇钟由东皇太一维持运作。

    东皇钟每五百年响一次,以清音肃清邪祟,濯洗大地。

    只是过了一个五百年,又过了一个五百年,突然有一天,东皇钟不响了。并不是偶然,再下一个五百年,东皇钟依然没响,就算东皇太一出马都没治得好它。

    它不响可是个大事,必须采取措施,不然长此以往,天下将要大乱。

    这时突然有人提出,或许是它的音不准,东皇钟难以发音,该找个什么为它调音才行,东皇太一便去找能为东皇钟调音的人。

    东皇钟是东皇太一的东西,神力自然也至阳至纯,想调它,只有取至阴至纯的灵物才可为之。

    东皇太一最终在地府十八层之下的冥土中挖出了一块沉香,至阴至纯,灵气逼人,用作调音再合适不过。

    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匀钟木。

    有了匀钟木之后,这东皇钟果然再也没有哑过,只是从那天开始,它每日清都要响一声。因东皇钟日日悬挂在紫气东来阁对面,与之隔着一条天河遥遥相望,每次响起时便唤东皇太一起床。

    从东皇钟上啥好能看见东皇太一的府邸,遮掩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仙境一般。

    没有人能够这样直视东皇太一的府邸,这是冒犯神灵的行为。但是某一天开始,东皇太一突然感觉到好像有人从远处看着他,那视线直白又纯粹,实在不敬。

    东皇太一一直想找出这个人,给他些教训,让他知道神是不可以被窥伺的。但是视线来处并没有任何活物,紫气东来阁外有一条天河,河对岸挂着东皇钟,难道东皇钟也有视线?

    东皇太一决心查出此事,他跨过门前的天河来到东皇钟悬挂的地方,绕着钟底转了两圈后,终于发现是什么了。

    东皇钟里住着一个女孩儿。

    初见时那女孩儿光着身子,什么都没穿,东皇太一一抬头,便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东皇太一冷漠地回看着她,女孩儿好像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妥,默默移开视线。

    “何时化形的?”

    匀钟木本体为沉香木,本就灵力充沛,没想到日久天长,被东皇钟的钟声涤荡着,竟然慢慢学会吸收日精月华,最终开了灵智,化成一名女子。

    女孩子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没几日……”

    东皇太一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便从钟里将女孩抱出来。她蹲在地上,东皇太一这才发现,女孩背后还生着一对五彩斑斓的翅膀,几乎可以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

    她是妖。

    不过在天界修炼成的妖也高地仙几等,它们被叫作“舍仙”,取天地施舍之意。

    “也是你的造化。”

    东皇太一看着她再一次问道:“你是匀钟木?”

    女孩子摇摇头,声解释着:“我是沉香……”

    “是我的匀钟木。”

    女孩子低下头,好似默认了他的话。

    “为何一直盯着我的府邸?”

    “……因为,很好看。”

    东皇太一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那也不可如此。”

    女孩子听了他的话信以为真,她天生聪慧,知道天上忌讳多,以为自己犯了谁的忌讳,心翼翼地用翅膀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一些:“我以后不会了。”

    东皇太一朝她伸出手,轻飘飘地:“过来。”

    女孩子住进了紫气东来阁,东皇太一赐她名,颛司。

    颛司渐渐长大,她还是在做匀钟木的工作,匀钟调音,每次都被东皇钟震得七荤八素。而且随着她年龄渐长,东皇钟钟声对她影响越来越深,一听到这声音她便觉得头疼。颛司从来没将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她担心自己不能做调音的工作之后,东皇太一就不要她了。

    那天他们初见面,颛司对东皇太一撒了慌,她并不是在看河对岸恢宏的建筑,而是在看她的神君。

    该怎么……这大约是天性,越是地底下的东西越会被光明吸引,东皇太一是太阳神,他的神光对于颛司来就是一切美好的集合。地下又黑又冷,这神光……着实吸引她。

    最初时,颛司大约也分不清这种向往算什么,至于对东皇太一的感情从什么时候由单纯的憧憬变成恋慕之情,她更不清楚。

    颛司长大后越fa漂亮,或许因为来自地下,因为她本体是沉香,天生灵气逼人,化形后身上便有种独特的气质,与九重天上的仙子不同。不知是否因她是妖才这样美,颛司的形容是令人一见就忘不掉的。

    偶尔有来东皇太一处拜访的神仙,见到颛司,便忍不住揣测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毕竟东皇太一一个神活了几万年,紫气东来阁也一直是他自己在住,身边从来就没留过什么人。

    一日,颛司为东皇太一捧棋子时,无意中听到某访客与他的对话,那仙人本也是在开玩笑,问他,东皇神君,莫非要娶妃了?

    颛司捧着棋子站在藤花后面,心几乎要跳出喉咙,然后她听见东皇太一冷淡地骂人,你瞎了,看不出她是个什么东西。

    那仙人又笑道:“的也是,地下的东西,再好也脏。”

    东皇太一大约觉得自己被这样牵扯,受到了冒犯,他突然变得兴致索然:“下完这一局便散了吧。”

    颛司微微垂下眼睛,从藤花后面走出来,将棋子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那名仙人冒犯了神君。

    他们之间的事只有颛司知道,东皇太一向来只把她当空气,有时候让她做事,也是杂七杂八的活,他也教她读诗,那是东皇太一闲得无聊的时候做的事。他唯独从未将她作为一名女子看待,当然就谈不上被人揣测的那种心思。

    颛司没有立场为东皇太一辩驳,她想了几天,觉得自己该搬出紫气东来阁。

    那是她对东皇太一提出的第一个请求:“神君,我想去河对岸守钟。”

    东皇太一当时没什么特别反应,也没问原因,随口答应下来。

    一切都挺好的,又回到了原点,她还能在河对岸看着他,每天敲响东皇钟,唤醒太阳,然后看着他升起来……光辉灿烂。

    只是颛司开始看着自己那对翅膀不顺眼,听“舍仙”与常人不同的部分是身份的象征——神君从来不叫它们舍仙,他叫得更直白,叫她“妖仙”,颛司心里总想,妖仙……虽然加了个仙字,但终归是妖,与这天庭格格不入。

    东皇太一有时候会过河来找她话,有时候只看看东皇钟的状态,他们像很正常的上司跟下属的关系。

    东皇太一觉得颛司最近有些不一样,看了半天突然问她:“你的翅膀呢?为何收起来。”

    颛司下意识摸摸自己后背,声解释道:“穿衣服会碍事。”

    “那你便不穿衣服?”

    颛司抿着唇角犹豫道:“届时会有奇怪的谣言,紫气东来阁外有luo身女子来回走动……我倒无所谓,神君名声在外,恐怕不妥。”

    东皇太一以为她在开玩笑,用力揉她的头两下:“嘴这样厉害,净会惹本君生气。”

    他一直对什么都不上心,他是高贵的神,就该目下无尘,看不见任何人……

    这种平静如水的状态一直维持到东皇太一娶妃那天——确切来,是终于有切实的传言他要娶妃了。

    以前虽然也传过,大多不怎么可信,这次连要娶的对象都了,大约八jiu不离十吧……对方是一位龙女,还是金龙的段位,与东皇太一的身份还算匹配——虽然在颛司眼里,东皇太一应该配更加高贵的女子,但是龙女……好像也挺不错的。

    听他们两个是在蟠桃会上认识的,龙女美貌骄傲,与东皇太一很像,两个人有点欢喜冤家的意思,竟为了一朵花也能吵嘴半日,尽管这在外人眼里看来只是情骂俏。

    颛司那天忘记敲响东皇钟,等她想起来时,才发现东皇太一也没回紫气东来阁,不然的话,他一定会为这件事特地跑过河对岸来斥责她。

    颛司等了三天,东皇太一终于回来了,这三天她过得像三百年那样难熬,或许是三千年?颛司也不清楚,她心里慌乱,总觉得做什么都不对劲。

    其实东皇太一娶不娶妃,会娶谁,跟颛司半点关系都没有,东皇太一身边的人永远不会是她,得好听,她现在成了“舍仙”,在天庭的大多数人眼里,她只是地底下的脏东西……

    东皇太一回来之后又过来问她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地敲钟,颛司犹豫了一下,老实承认自己有一天忘记敲。

    东皇太一皱起眉,伸手在她头顶狠狠弹了一下:“再有下次,严惩不贷。”

    颛司捂着脑袋看着东皇太一走远的背影,想的话都忘记了。

    “神君……”

    敲钟只是为了叫他起床,他不在的话,不敲也无碍吧。

    颛司摸了摸东皇钟,刺痛感从手指上传来——这破钟越来越讨厌,现在只会震她,刺痛她,排斥她……它现在嫌弃她是妖了,也不记得当年是谁为它调音。

    “你就知道欺负我。”

    颛司无聊得跟钟话,更像自言自语:“神君大婚那日,我没有礼物可送……怎么办。”

    但是一提到大婚这个词,她便觉得心痛难当,痛得快窒息了。颛司本还希望东皇太一的妃子是个宽宏的女主人,但是听龙女善妒,届时都不一定容得下她这个下属……

    颛司是个穷鬼,没有钱,也没有住的地方,她在这里出生,离开这里的话,她想不出能去哪。

    她夜夜担心,只盼这传言只是传言,没想到某一日,竟有东海来的礼物,送进了紫气东来阁。

    珊瑚树,夜明珠……都是海里的宝贝,送了好几箱,明面上告知是象征东海和九重天友好往来的礼物,但是大家都那是龙女的嫁妆。

    那天晚上,颛司盯着灯火辉煌的紫气东来阁一直看,一夜未眠。

    她终于忍不住,第二天敲过钟,颛司就越过天河去找东皇太一。她有些不甘心……不,不是不甘心,只是想确定一件事情,神君到底……

    颛司找到他时,东皇太一正紧紧皱着眉头站在院子里,院子里还摆着很多盛满珠宝的箱子,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东皇太一见到她,道:“稀奇,你竟主动来找我?”

    颛司看着东皇太一,紧张地抓了抓裙子:“我有一事,想求神君帮忙。”

    ——她到底还是胆,想的话一句也不敢,于是她想到一个办法,以此作为试探……

    “何事?”

    颛司慢慢跪下,东皇太一惊讶地看着她:“何至于此?”

    颛司没有话,她将心翼翼收拢起来的翅膀从身体里放出来,两扇羽翼在阳光底下折射着七色光芒。

    “神君,我不想做妖了,请神君帮我折断它吧。”

    东皇太一有些惊讶,但是仍然没问为什么——他向来不多管原因,如果只是举手之劳,他就随手帮了。

    “你转过身来。”

    颛司微微睁大眼睛,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雪白,她低着头,慢慢转过身,将翅膀对着东皇太一,他的手抚上她的翅膀,颛司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碰触她的翅膀。

    东皇太一很轻松就将那对翅膀折了下来,从她背后涌出大量的血,将身上的衣服都染成了蓝色。

    翅膀的血是蓝色的,散发着沉郁的幽香,像从地狱最深处来。

    颛司想摸摸伤口,伤口在后背,她捂不住,只摸到一手黏腻的鲜血。

    颛站起身,轻声:“多谢神君……”

    她完这句话便离开了紫气东来阁,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他果然……果然,并不喜欢……

    颛司疼得几乎昏厥过去,她在东皇钟前跪了很久,跪得久了,血也慢慢止住,她往头顶望了一眼,总觉得眼前灰蒙蒙……像要下雨。

    但是九重天是不会下雨的,不光雨,风霜雷雪,都没有,这里不会出现晴以外的天气。

    颛司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东皇太一曾经教她的一首诗。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颛司本以为自己也只要留在“宛丘”,能日日见到心中那个人,便心满意足,终究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欲望,原来她也不是那么卑微,她也需要一个结果。但是等了几千年,颛司心中早就知道,这不会有结果,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九重天莫名其妙地上下了一场雨,颛司跪在东皇钟前无声地哭,她第一次流泪,大约也是最后一次。

    颛司不想再匀钟了,她应该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有些东西再舍不得,再盯着,也永远不会是她的。

    颛司把所有关于东皇太一的记忆和爱慕都留在了钟里,从九重天坠下——她不想再当块木头,也不想做妖,做个凡人吧,她想活得明白些。

    天底下的情……难道都是这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