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后日头正好,暖风熏人,骨头都酥软了几分。偌大的庭院一片静谧,偶有侍女走过,也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到了憩的主子。
听闻景宁长公主驾临,春暖连忙迎了出去。
“云浓呢?”景宁问。
“郡主午后歇下,还未醒呢。”春暖答道,“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奴婢也不敢去扰。”
景宁并没着恼,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摇了摇头,又笑问道:“今日是皇上的寿宴,岂是能耽搁的?你们不敢去,怎么不去找顾修元来?”
顾修元算是云浓后宅中养着的面首,这府中的人都知道,他的话在怀昭郡主面前是最管用的。
春暖心下叹了口气,解释道:“顾公子早前是要回乡祭祖,已经离开大半个月,还不知何时才回来呢。”
若非如此,她一早就求到顾公子那里去了。
景宁眉尖微挑:“也就是云浓,能容得他这么自在。”
春暖垂首低眉,并没敢多什么,毕竟这是主子的事情,容不得她来置喙。再者,这府中人或多或少都受过顾公子的恩惠,她也不好在背后嚼舌根。
景宁掸了掸衣袖,进了正院。
院中的花树下摆了个贵妃榻,其上躺了个身形窈窕的美人,泼墨般的长发拢在一侧,肤若凝脂,再搭上嫣红的唇,倒像是一副美人春睡图。
正是这府邸的主人,怀昭郡主。
云浓平素里的脾性还算好,但最恨旁人扰她清梦,故而侍女们压根不敢上前。景宁却没什么忌讳,行至榻前,笑道:“都这时辰了,还不醒?”
见她眼睫微颤,却并未睁眼,景宁又抬袖在她脸上一拂:“你若再不醒,我这就进宫去了。晚些时候你自己入宫,若遇着太子,可没人帮你挡了。”
两人相识这许多年,对彼此可谓是十分了解,景宁一句话就掐在她死穴上了。云浓幽幽地叹了口气,满是不情愿地撑着坐起身来。
她眼睛生得极好,是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我便是去,也不过是当个壁花罢了。”云浓从春暖手中接过浓茶喝了口,勉强起些精神来,又向景宁抱怨道,“不过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次就是了。”
云浓是忠烈之后,幼时父亲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娘亲听闻后大病不起,没过多久就也撒手人寰,只留了她这么一个孤女。
是时南北交战,为了彰显自己体恤功臣、皇家仁厚,皇上索性给了她郡主的名头,封号怀昭,养在了皇后宫中。自那以后,逢年过节都是要把她叫出来溜一圈给其他人看的,好彰显自己仁德,让朝臣继续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云浓承了皇家的“厚爱”,自然得尽心尽力地当好这个壁花。
“慎言,”景宁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背抽了下,“别消磨时辰了,沐浴梳洗去。”
云浓知道她这是为自己着想,软着声音笑道:“你放心,这话我也就在你面前。”
若细论起来,两人算是差了辈分,可却是实实的手帕交。
景宁长公主是先帝最的女儿,颇为受宠,皇上继位之后待她也很是纵容,算得上是有求必应。
云浓封了郡主后,养在许皇后宫中,只是许皇后有自己的子女,待她也算不得上心,只顾着面子上不出什么差错就够了。倒是观云殿的窦太后待她很好,后来索性将她接到自己那边,同景宁长公主养在一处。
是以,两人虽差了五六岁的年纪,但交情却是好极。
丫鬟们早就备好了一应物什,云浓由春暖服侍着沐浴更衣,而后又端坐在铜镜前,由侍女为自己梳妆绾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景宁闲聊着。
景宁倚在窗边,看着内室悬着的美人图,随口道:“这是哪位画师的手笔?题的字也好,不像时下风行的字迹,自有风骨。”
云浓端坐着,头也不回:“书画都是顾修元的手笔。”
听她提及顾修元,景宁便问道:“方才听春暖,他已经离开郡主府大半个月,也不知何时回来……你就这么纵着他?”
云浓漫不经心道:“他是要回乡祭祖,我总不能拦着。”
“那我送你的那几个男宠呢?相貌虽及不上顾修元,可却也有别的长处。”景宁笑得意味深长,转而又问道,“还是你真爱上了,非他不可?”
景宁的作风,满洛阳都是知晓的。
虽本朝民风开放,养男宠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像景宁这般光明正大的,却是屈指可数了。她早年婚嫁不如意,后来索性挑了和离,搬到长公主府去自个儿过,太后与皇上又素来纵着她,比之先前不知痛快了多少。
她一向是觉着,对男人玩玩就算了,若是动了真心爱上,那就是蠢了。
“那倒不至于,”云浓绕了缕长发,慢悠悠地道,“只不过他那个人,看起来光风霁月的,但内里的脾气却算不上多好。他不痛快了,我八成也别想痛快,所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云浓现在还记得某日醉酒归来时的情形——
那叫明祁的男宠将她扶回房中,又替她脱了鞋袜、外衫,她就那么醉意朦胧地倚在榻上,一错眼,恰看见刚进门的顾修元,那阴恻恻的眼神几乎让她霎时就醒了酒。
顾修元对上她的目光后,就又恢复了往常风轻云淡的模样,脸上还带点笑意,几乎让云浓疑心自己方才是看错了,可接下来他一反往日的温柔做派,接连折腾了云浓许久,任是怎么求都没用。
云浓到最后嗓子都是哑的,揉着酸疼的腰背,下定决心跟那些个景宁送来的男宠划清界限。
景宁微皱着眉,颇为不认同:“你怎么倒被他给拿捏住了?”她是在婚嫁之事上栽过跟头的,一见云浓这模样,便觉着不妙,又补了句,“浓浓,你听我一句,对感情之事千万别上心,不然将来可有的罪受。”
云浓对景宁的过往极为了解,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开玩笑似的抬手作誓道:“并没被他拿捏,不过是爱他的皮相罢了。”
顾修元天生一副好相貌,气质高邈出尘,遍数洛阳,怕是都挑不出比他更为俊逸的公子了。
当初云浓因着与皇子的纠葛搬出了宫中,少了许多拘束。景宁那时和离没多久,正在兴头上,便带着她到南风馆去见识。云浓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眼花缭乱,最后被灌得半醉,也不知是在何处寻着了顾修元,直接将他带回了府中。
景宁是后来才见着顾修元的,颇为惊讶,这人通身的气质活似百年世家才能养出的公子,委实不像是南风馆中出来的人。她也曾遣人去查过,可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加之云浓又喜欢得很,便随他去了。
到如今,已近四年光景。
“都这么些年了,你竟还没倦,也是长情得很了。”景宁饮了口茶,“宫宴散后,你陪我到南风馆去坐坐,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合眼缘的人。”
她近来的确没什么事,无趣得很,加之景宁也已经开了口,云浓犹豫了一瞬,应承了下来:“那好。”
想来顾修元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京,更不会知道这事……她嘴上不承认,但却的确是有些怵顾修元的。
明明是她养的顾修元,不知何时倒像是掉了个过。
云浓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可如今过得□□逸,她也懒得去计较。
云浓理了理腰间的环佩,换了香囊,向景宁笑道:“先前调的香要用尽了,赶明儿闲了再调些,你要吗?”
“要的。”景宁见她已收拾妥当,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该动身进宫了。”
云浓自养在宫中,后来寻了个由头主动提了离宫,可这些年却也时常要入宫来参加各式宴饮,对宫宴也称得上是驾轻就熟。
她同景宁一道进宫,见太后,避开几位皇子,落座之后同贵女们寒暄客套。
皇上的寿辰自是隆重得很,朝堂百官、皇亲国戚、后宫女眷齐聚一宫。云浓端着温婉的笑,含笑应酬着,跟以往并没什么差别。
可谁也没料到,这场盛大的宫宴竟会演变成刺杀与宫变。
几位皇子之间暗流涌动,云浓是知晓的,所以一直刻意避着,从未想过掺和是非。
她这个人天性懒散,胸无大志,承了祖荫过上逍遥日子,吃穿不愁,平素里也没什么人敢来招惹她,就想着这么自在地过上一辈子就好。
只是旦夕祸福,恰就赶上了今日。
其实那些刺客原是冲着皇上来的,本不该跟女眷纠缠,可偏偏有一人倒像是得了什么指示一样,直接找上了她,下手干净利落,没留半点挣扎的余地。
云浓爹娘早逝,她甚至早就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亲缘淡薄,将死之时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她这一生称得上顺遂,比大多数人强了不知多少,除却太短了些,好像也再无旁的遗憾。
至于顾修元……
伤口疼得厉害,云浓浑浑噩噩地想,不知他得知此事时,会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