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之人
重新见到九玄门立于九万通天阶上的山门时, 白离仰起头,长长地呼了口气。
——在看到熟悉的山门的瞬间,莫名的,近乎脆弱的感动如潮水般漫卷袭来, 让人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在很多时候, 因为太过熟悉, 因为就生活在其中,人很容易就忘了一个东西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之前, 她生活在九玄门里,心里知道“这就自己的宗门, 是自己的九玄门”,心里这么知道。但是就像游子在外才会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家”对自己的意义一样, 只有在目睹九州钱庄覆灭,九州钱庄的长老弟子流离的时候, 才会猛然惊觉“这就是自己的宗门”,到底有多么重的意义。
这是她的宗门, 她的魂魄所归之处。
白离转过头,看到在空间传送中斗篷兜帽落下,露出憔悴面庞的九州钱庄弟子们同样愣愣地站在通天阶的尽头, 仰望着巍峨的山门。
他们失魂落魄, 有些人脸上满是泪水,有些人脸上没有泪水,眼眸却是空空的。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放声大哭,这些平时笑称有钱能使神鬼推磨, 满肚子坏水笑容满面的九州钱庄弟子跪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
他们跟着江池长老,一次次从追杀里拼死活下来,跟着陈长老一次次隐匿身形做种种以前自己不屑的事,从战火燃起的时候那么多地面对生死,他们谁也没有抱怨过,谁也没有软弱过。但是如今,他们踏在了九玄门的领地上,他们活着从齐秦王朝杀出来了,他们安全了。
他们却嚎啕大哭起来了。
像个失去一切的孩子,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不在乎自己的骄傲了。
带领他们从血火中杀出来的江池长老永远地跪在葛城城门后的黑暗里,总是嘻嘻哈哈同他们一起闹的陈长老在不死鸟的火焰中神魂俱灭,他们熟悉的九州钱庄如今在齐秦大地上只剩下一片残垣断瓦……
嘶嚎般的哭声被长阶顶部上的狂风撕扯,被撕碎卷裹向四面八方的苍茫群山,在这不在乎一切的哭声中,群山也显得凄然起来了。
在青冥塔改变的情况下,强行撕开空间带着这么多人跨过数万里回到九玄门,出手的这几名九玄门元老脸上也显出疲惫的神色。秦长老更是一身血污,白发凌乱,他提着刀,面庞坚硬得像是石头雕像。没有人催促,没有人嘲笑,所有人安静而悲哀地望着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的九州钱庄弟子。
——九州钱庄,不朽不灭。
白离脑海中盘旋着响起陈长老最后腾跃而起时的怒吼,闷雷一般的咆哮像是他用尽灵魂发出的。
白离下意识地握紧了双剑。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大到手臂都在轻轻颤抖,手背上青筋崩起。她的九玄门,如今仍然安好的九玄门……如果有谁想要毁了它,她就……
她就杀了谁啊!
视野逐渐地模糊,在葛城之中,最后的交战绝大部分的冲击都被三位长老们扛下了,但是直面浩古的威严,他们这些弟子承受的压力也非同可。一路过来,其实所有弟子都已经精疲力尽。
疲倦如同潮水般袭来,耳边的哭声混杂在一起,白离仰望着山门,站立着一动不动。
迷迷糊糊中,有人跑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是她玄霜峰的师姐师妹。
就像很久之前,她用尽全部力气爬上最后一级通天阶,精疲力尽差点要跪下去的时候,君师姐过来拉住了她。
“我回来了。”
白离任由对方拉住自己,带着自己向山门内走去,她轻轻地。
回来了。
九玄门,对她而言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啊!是可以一声“我回来了”,是可以放下所有疲惫,是用命来守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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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多少次,这里不是让你来喝酒的。”
易鹤平提着陶罐从一座座整齐排列的石碑中间走过来。
秦长老毫无威严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他还穿着那件沾满血,带着刀痕剑痕的黑色长袍。那把经过特殊处理不起眼的长刀横搁在一旁的地上,旁边横七竖八地扔了一地的酒坛子。他靠在贺擎川的墓碑上,旁边就是关之羽的墓碑。
易鹤平走过来的时候,秦长老也不抬眼,依旧垂着头摇晃着手中的酒坛。
坐在这里的时候,秦长老总有一种错觉,就像大师姐和贺擎川还在身边,他们还是当初九玄门主峰上闹闹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挑衅的弟子。就贺擎川和秦长老的脾气,在那时候,他们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和善,私下架简直是家常便饭。关之羽看他们得过了,就一人一刀背拍过去,然后一个个提过来,一拍酒坛“喝酒,喝酒”。
以前,在这里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秦长老看着关之羽的墓碑,就觉得大师姐还在身边。如今倚着贺擎川那个倔骨头的墓碑的时候,他也觉得贺擎川那个一根筋的家伙,也还在。
但是,终究只是错觉。
墓碑还是墓碑,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嘻哈闹一起喝酒只存在回忆里。
“我来陪他们喝酒。”秦长老晃着酒坛,“你又不喝酒,我不来陪他们两个喝酒,谁来陪他们喝酒?”
“江池和陈章都死了。”
易鹤平也不在意秦长老好无礼数,他放下陶坛,盘腿也坐下来了。
秦长老将他带过来的陶坛拿过来,拍开。
易鹤平口中着,这里不是让秦长老喝酒的地方。但是带酒过来的人也是他。秦长老讨厌他这种明明心里想的不是那回事,口中的却像那回事的样子。当初他们喝酒的时候,易鹤平也是这样,口中着不该酗酒,其实什么酒口感最好,什么地方有灵泉可以酿上好的烧酒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易鹤平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喝酒的?
大概是在大师姐死了后。
关之羽留在了京陵台再也没有回来,易鹤平就成了他们的大师兄。于是仿佛是一夜之间,易鹤平就变了,他不再喝酒了,不再和他们架了,不再偶尔也会笑得肆无忌惮。
至于后来当上了掌门的易鹤平,秦长老看他每每都像一拳砸在他脸上,砸掉那把什么事都藏在温和之下的笑容。
大家都是同辈,师出同门,他当师兄的就了不起吗?一副负了很多责任,瞒着他们很多事的样子……谁他妈地需要他护着啊?
易鹤平任由他嘲讽,平静地看着关之羽的墓碑,没有话。
不仅仅是秦长老认识江池,他也认识。
他们是一代的人,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易鹤平看着自己认识的,自己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死去的人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背负使命。其实易鹤平自己也想像贺擎川一样,痛痛快快地拔刀,痛痛快快地像个男人一样死去。
但是他不可以。
他是当师兄的人。
所以这些话在易鹤平心中滚了滚,始终没有出口,他问起另外一件事:“东西呢?”
秦长老冷哼了一声,从纳戒中取出一张不知道用什么兽皮制作的古卷扔给了易鹤平。
接住之后,易鹤平展开了古卷。
——古卷上绘着的是十二王朝的地图,其中金唐王朝的区域中做了许多星星点点的标注。那些标注多分布在金唐王朝的南部地区,从标注的地点来看赫然是分布在金唐境内一些青冥塔的所在位置。
易鹤平一一掠过做了标记的青冥塔,脸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是算故技重施吗?”
易鹤平低声。
“我在苍濮王朝与金唐王朝的边境也走了一趟,苍濮王朝的灵药是通过金唐流到齐秦王朝过去的,在对付九州钱庄的时候,齐秦用的毒药就含在这些灵药中。”秦长老淡淡地,“你现在算怎么办?”
“让分庄的弟子开始往会撤吧。”
易鹤平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留下一部分,保持表面上的样子,其他的……往回撤吧。”
“那留下的那些人你算怎么办?”秦长老眉一扬,就要发火。
易鹤平平静地看着他,:“我不想我九玄门的弟子,像那些九州钱庄的弟子一样。”
秦长老顿了顿,没什么了,他又将十几块青铜牌——齐秦王朝发给投靠的修仙者的青铜牌——扔给了易鹤平。
秦长老在破了姬乌的结界之后,也将这十几块铜牌带了回来。
“齐秦就是用的这玩意。”秦长老斜着眼看易鹤平,“再给他们三百年的时间,他们也不该研究出这东西,就算是有古氏十八的魔帮助,也不应该像现在这样能够大批量地制造。到了这地步了,你是不是该把一些东西出来了?”
易鹤平接住了铜牌,食指掠过牌面上的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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