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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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缨从来不知道这种事情会发生,他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在他看守幽冥山百年后竟然成真了。

    蛟老爹躺在躺椅上,一条腿曲起,摆出个大爷又似无赖的样子,一边摇着头一边恣意道:“你不知道那子的时候有多皮啊!这路都不会走呢,就会跑了,身上摔得那叫一个惨啊,你看我们千蛟洞在你东海边上。有一天啊,他自己就在那玩泥巴。我这正做着饭呢,一回头人没了。我顺着泥汤追了过去,就追到了海边上,探头一看,水里一条长虫正游着呢!”

    敖昕坐在药炉子旁边,她穿了一件料子极为昂贵的月牙白的上衣,海棠红色的裙摆拖了地沾了不少煤灰,却丝毫没有在意。她托着下巴咯咯笑起来,道:“哪有你这样当爹的,竟管自己儿子叫长虫的?”

    蛟老爹啧道:“我们这管蛇啊,蛟啊,龙啊都叫长虫。十万年前都是一家。”

    敖昕道:“才不是呢,蛇蛟龙根本就不是一类的。”

    蛟老爹反驳道:“怎么不是一类的?你看蛟是从蛇化来的吧?蛟长一长又变成龙了,怎么不是一类的?”

    敖昕道:“那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你怎么还没化龙啊?”

    蛟老爹摇头晃脑道:“那是我不稀罕化龙,化龙有什么好啊?化龙池洗涤过后,前尘往事尽数都忘了,从头开始。老头我才不干呢。”

    敖昕垂下眼,盯着药炉子里微弱的火苗,双眼静默,突然她目光一凛,骤然起身看向洞口,厉声道:“谁?出来?”

    蛟老爹结巴道:“谁?有人吗?”

    敖昕冷目盯着的洞口,慢慢走出来一个人,这人身材高壮,身穿一件像沙土一样棕黑色的里衣,外面罩着一件有些破旧发黄的灰白色外衣,头发用一根土褐色的布条绑着,手里握着一柄宝剑。

    敖昕冷峻的眉眼逐渐就淡漠了下来,她看着来人的面貌,古铜色的皮肤像是被风沙磨过,下巴线条冷硬越显刚毅。

    敖昕不由自主脚下微动,目光闪烁着看向来人的双眼。

    那双浓眉大眼中带着风干的淡漠和冷意。

    百年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吗?

    蛟老爹搓了搓眼睛,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地弯着背看着人,呢喃道:“这、这傻子回来了?”

    敖昕和长缨互相看着对方都没有话。

    蛟老爹掐了掐手指,道:“不对啊,这离着百年之期还差几年啊。”

    长缨盯着敖昕,好像根本就没听见蛟老爹话,蛟老爹翻了个白眼,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墙,看着前面这俩人大眼瞪眼。

    敖昕终于有些忍受不了长缨探视的目光而向后退了一步,长缨百年历练让他变了不少,他不再往后退,而是上前一步,目光骤然变冷看着敖昕:“她怎么在这?”

    他看的明明是敖昕,问得却是别人。

    蛟老爹刚要回答,敖昕已经拎起了放在药炉子旁边地上的剑,起身道:“我走了,你们聊吧。”

    敖昕往出口走去,可惜这洞的出口不像整个千蛟洞的出口那么多,仅有的一个出口还被人高马大的长缨堵住了。

    她走到长缨身边的时候,闻到长缨一身风尘的味道,长缨却没动。

    敖昕抿了下唇,快速地从长缨身侧挤了出去。衣衫相擦,若即若离。

    长缨转身,看着敖昕绯红的裙摆逐渐在洞口中消失。

    刚才和蛟老爹笑的时候,敖昕咯咯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他已经多久没有听见她这般悦耳动听的笑声了,这样的笑声,他以前只能在偷偷潜入东海龙宫的时候才能偷偷地听见那笑声,运气好才能隐隐约约的看见她的笑颜。

    突然,长缨脑袋被人扇了一巴掌。

    长缨捂着头转身,拧着眉毛不可置信道:“我刚回来你就我?”

    蛟老爹叫道:“不你谁,傻子。”

    长缨揉了揉脑袋,突然闻到药炉子里面的味道有些不对劲,他给蛟老爹煎药煎了好几百年了,看药渣子都能认出来,提鼻子一闻都能闻出来哪种药放少了还是水放多了,可是这不是蛟老爹的药啊。“爹,你药炉子里煎的什么药啊?你喝的?”

    “不是我喝的还是你喝的?这药是大公主特意请了神医给我开的,药材也是从东海拿的,珍贵着呢!你没看你爹我现在身体都这么好了吗?”

    长缨瞥了蛟老爹一眼,看见蛟老爹气色确实比以前好多了,话的时候底气更足了,他的时候手也更黑了。

    长缨哼道:“她不过是心虚罢了。”

    “心虚你个大头鬼啊!”蛟老爹又在长缨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道:“你怎么不心虚一个给我看看,一走就是一百年,一个消息都不给我,要不是大公主我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着!”

    长缨抱着头,磕巴道:“她、她怎么知道我是死是活的?”

    “我怎么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蛟老爹手一痒,又在长缨脑袋上砸了一下,没好气地又有些苦口婆心的样子:“傻子,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一百年里,大公主几乎每天都来陪我这个糟老头子,她堂堂东海的长公主,不计身份屈尊降贵来这里亲手给我煎药,陪我聊天解闷,不嫌脏不嫌臭,还时不时给我带这个吃的,带那个用的。照顾我照顾得比她亲爹都亲。”

    长缨坐在刚才敖昕坐过的药炉子旁边的板凳上,表情几乎呆滞。

    “你倒好,一回来就给人家摆个臭脸,你以为你是谁啊?没错,大公主是算计过你,可是要不是大公主在后面逼着你,就凭你祸乱人间这一条你就不知道得轮回多少世去赎罪!你以为东海之祸你不是主谋你就能全身而退了?愚蠢。”蛟老爹伸手指头戳了一下长缨脑门。

    蛟老爹掐着腰在地上转了一圈,他虽然嘴里不待见长缨,但还是悄悄量起自己儿子这百年变化,长缨高了,壮了,也黑了。看起来修为比以前更是增进不少。但不管怎么变到底还是他那个傻儿子,于是嘟囔道:“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傻儿子。”

    长缨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拎着自己的剑扭头就走了。

    蛟老爹追到洞门口喊道:“你不将她带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长缨一路追出洞口,敖昕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了,长缨看着脚下波澜的海水犹豫了。

    他怎么能追她追到东海?

    敖湛那个老家伙不得手撕了他。

    他怔了一下,于是抹头又回去了。

    蛟老爹刚躺下,心里就幻想着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见他家傻儿子能拉着敖昕大公主的手走到他面前,这样子他死都能安心了。

    这若是以前,长缨别和大公主在一起,就算找个东海的鱼虾米什么的他都不会同意的,东海都烂到根里了,从东海抛弃蛟族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恨上了东海,东海其余的蛟族都跑了,只剩下蛟老爹一人留在千蛟洞,他就是要看着东海一点一点腐烂,一点一点受到报应!

    敖昕刚出现在千蛟洞的时候,蛟老爹对敖昕也没有过好脸色,敖昕拿来的好东西全都被他一股脑扔了,每次敖昕主动和他话的时候他要么装没听见要么就是针锋相对。

    但是即使这样,敖昕也天天来,一直没有放弃,直到有一天蛟老爹发现敖昕一整天都没来,其实他都习惯了敖昕每天都在他眼前转悠,长缨不在,千蛟洞就自己一人显得死气沉沉的,敖昕不来了蛟老爹不由得还失望了,心想到底是公主,心气高,怎么会来千蛟洞受他的气。只不过当晚蛟老爹就发现有人偷偷给他煎好了药,做好了一桌子饭菜,他洗完晾在悬崖上的衣服也被收起来整整齐齐地叠好。

    这种状况一连持续了半个月,蛟老爹就忍不住了,某一天半路将敖昕给堵住了,于是逐渐二人就像个父女俩一样笑笑地过了百年。

    蛟老爹知道敖昕是对长缨有愧她心里过不去,她在赎罪,可是哪有人一赎就是百年的,她逼迫了长缨,可是她又何尝不是救了长缨,自古祸乱人间的哪个不是死罪。

    这样貌美如花,身份高贵又心地善良的女孩,满三界能找到几个?敖昕要真能变成他儿媳妇恐怕他死都是乐死的!

    蛟老爹一边想着,一边笑都笑醒了,一睁眼睛,结果就看见自家傻儿子又愣头愣脑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

    长缨道:“她回东海了我怎么追去啊?”

    “她回东海你怎么就不能追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人大公主都为你做到这份上了让你追她你都不肯追。”

    长缨不出话憋得脸发红。

    蛟老爹啧了一声,看着傻儿子就心急,直接拎了枕头砸人:“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哎呀我去还不行吗?”长缨抱着头又跑了。

    长缨果真去了东海,只不过他是悄悄进去的,还是寻着以前自己偷入龙宫的路线一路摸到了敖昕的寝宫。

    长缨偷偷摸摸地走到门口,又怕自己就这样进去唐突了敖昕,所以就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直到敖昕寝宫里走出来一个侍女,长缨认出来这人是敖昕的贴身侍女,好像叫锦绘还是什么的。

    于是长缨伸手捂住了锦绘的嘴将人拖走了。

    锦绘绝对想不到自己在自家门口还能被劫,更没想到劫持她的人竟然是百年前的蛟妖。

    长缨捂住锦绘的嘴问道:“你们大公主在吗?”

    锦绘瞪着两个大鱼眼睛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真的?”

    锦绘真诚地点了点头。

    长缨见锦绘还是挺配合他的,于是松开了手。

    锦绘急忙后退几步,惊讶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长缨道:“若是大公主回来麻烦告知大公主,长缨找她,多谢了。”长缨完就顺着原路走了。

    锦绘瞪了瞪眼睛,赶紧跑回殿里了。

    长缨刚走了不远,就听见了好像是有人吵架的声音,他脚下犹豫了一下,转了个弯,往吵架声传来的地方悄悄走了过去。

    “瑾儿,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啊?”凌润满脸焦虑地扶住敖瑾的肩膀。

    敖瑾双肩一抖,躲开了,道:“你没做错什么啊。”

    凌润焦急道:“那你为何要跟我取消婚约?”

    敖瑾双眼目光闪烁一下,道:“我哪有?你从哪听见的风言风语。”

    凌润一甩袖子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哪个把你的魂勾走了,敖瑾我劝你还是尽早清醒清醒,那中皇山的少主根本就不是你能搭上的。”

    敖瑾神色微怒道:“你别乱!这话被父王听见又该发火了,白彦可是父亲心心念念的敖昕的未婚夫。”

    凌润哼道:“算了吧,敖昕好歹是东海的大公主,可千万别去惹得一身腥。”

    这是什么意思?敖瑾听出凌润语气中的鄙夷,不由好奇地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凌润鄙夷地哼了一声。

    敖瑾搭住凌润的胸口,娇嗔道:“你就告诉我吧!”

    凌润抱住敖瑾,得偿所愿地笑了笑,道:“我那天亲眼看见,中皇山的少主,白彦和一个男的亲一起去了!”

    敖瑾徒然跳了起来,神色大变:“什么?”

    白彦和一个男的亲一起去了?长缨心下一惊,结果这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剑被一只奇形怪状的东西给吞掉了一半,长缨使劲一拽将剑从那东西口中拽出来,结果这时那东西发出了一声怪叫。

    那边话的两个人立刻察觉,凌润冲着这面问道:“什么人?”

    长缨的剑上沾了那东西嘴里绿色的粘液,长缨一阵范恶心。

    凌润抬脚往这里走来,长缨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结果就看见敖昕的声音从他旁边出现,他刚想回头去看,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锦绘已经一把拽住他,不由分地将他捂着嘴拽走了。

    锦绘一路拽着他,长缨心想锦绘也许是带自己去找敖昕,结果七拐八绕地走了半天长缨才发现这明明就是出海的路啊!于是一把甩开了锦绘,道:“我要见大公主。”

    锦绘嫌弃地甩了甩手道:“你找我们大公主做什么?”

    简简单单的问题登时就把长缨给难住了,他心想是啊,我来找大公主我什么?谢谢大公主照顾我爹百年,多谢大公主替我尽孝,我爹很喜欢你,想让我把你带回家。

    我呸,你算老几啊,一句话就想把人家东海堂堂大公主给带走!

    敖昕伺候了蛟老爹百年这事连东海老龙王都不知道的事可是身为敖昕的贴身侍女锦绘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就这样锦绘才为大公主感到不值,凭什么啊,我们比明珠还珍贵的堂堂龙族神女屈尊降贵伺候一个糟老头子!他也不怕折寿啊他!蛟老爹她是瞪不着了,所以将一腔怒气都用在瞪长缨上了。

    长缨到底还是没有消面对敖昕时内心的怯意,在原地转了一圈,悄没声息地离开了东海,抬眼看了看千蛟洞,叹了口气,转身往北飞去了。

    于是狐九兴高采烈地去千蛟洞找长缨却根本没见到人,蛟老爹惬意十足地道:“我家那傻子应该是暂时回不来了,来来来,九子,好久不见了跟老爹我喝一壶。”

    弄得狐九很是摸不着头脑,于是本着好奇的名头留下来一边陪蛟老爹喝酒,一边把话都给套了出来。

    狐九摸着下巴,笑得有些猥琐。胥颜坐在他对面,在蛟老爹全程看不见的地方鄙夷地看着狐九。

    长缨先去了一趟锦薇宫跟妖皇复命,妖皇先是问了他一些关于幽冥山的事情,最后直接大手一挥给了长缨一个妖界万人将军的职位,负责看守东海一带的妖界界面。

    长缨想着自己也不能整日无所事事地,所以就领旨谢恩了。

    妖皇念在长缨百年未归,还在幽冥山抓到了几只意图逃脱的魔族,于是贼大方地给了长缨一年长假,准许长缨一年后再报道入职,只不过这一年时间是人界时间,在妖界充其量也就不到个把月。

    不过这对长缨来已经相当不错了。

    长缨从锦薇宫出来,面对东海和千蛟洞左右为难,最后干脆一转头就去了人界。

    长缨已经百年没有踏足过凡间了,他只身走在街道上,听着身边凡人热闹的喧嚷声,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长缨循着记忆走去了他曾经最喜欢的仙来茶楼。

    看着那熟悉的牌匾,长缨顿时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仙来竟然还在!长缨顿足片刻,抬脚走了进去。

    仙来茶楼历经百年风霜,门面已经破旧,里面的装饰稍稍有些变化,但是大体还是没变的,酒香混合着茶香,书的戏台,都在。

    但是二和掌柜的都已经不是曾经的人了。

    二肩膀上搭着白麻布,引着长缨道:“客官,喝酒啊还是品茶啊?赏景还是听书?”

    长缨环顾四周,眼中充满追忆:“你这茶楼看着有些年头了。”

    二得意道:“不瞒客官,我仙来茶楼可是正儿八经的百年老店!从建址到如今少也有二百年了。徇宗十二年,焦郡王谋反,满大街都是炮火;紧接着孝静八年,东海泛滥,大水淹了三尺多高;就连那头顶王宫皇墙里的皇帝老子都换了六个了,咱这店啊还是屹立不倒啊!”

    长缨不由笑道:“这么厉害?”

    二鼻孔都快飞到天上去了,道:“那是啊,咱这里啊叫仙来,可是神仙光顾过的!你没看我们这里生意这么好啊!”

    长缨驻足听那书的了几句,竟是民间那些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不觉失望,于是抬步上了二楼,对二:“给我来一壶清茶便可。”这凡间的景致他也许久未赏了。

    “好嘞客官,您稍候!”

    长缨上了二楼,往自己惯常去的那拐角的地方走去,只不过他刚走了两步,却蓦然停住。

    窗口细风拂柳,乱了心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