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无脸人案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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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清殿内。

    陆凤苦逼兮兮:“这其实也算是个大案了, 不过因为涉及到宋辽之间的邦交,朝廷一直压着消息。”

    墨麒给不停搓手的陆凤倒了一杯热茶:“大典之时, 圣上并未向我提及此事。”

    涉及到宋辽邦交这般严重的事情,赵祯不仅一字未提,甚至还表现的很是无忧无虑, 整个大典就光听赵祯在他耳边叽呱祭神台下那些大侠的八卦了。若是陆凤不, 墨麒根本看不出赵祯正面对这般棘手的问题。

    不过, 光是那些八卦泄露出去,也足以令人心惊了。赵祯对他们的了解, 可谓是覆盖了他们从孩童到如今的整个人生, 几乎能详实地写出每个人的自传来,提起他们的过往, 用如数家珍来形容也不为过, 足见这位皇帝对整个江湖的掌控。

    即便江湖人依旧认为自己与朝廷是两条道上的人, 可事实上,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其实都在赵祯的眼皮子底下,甚至不准他们本就已经成了赵祯棋盘上的棋子,何时上场, 何时下场,早已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

    从前的“侠以武犯禁”, 如今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而整个江湖, 都没有人发觉这点。

    陆凤端着茶,烦的想揪自己胡子:“我也不懂圣上在想什么,唉!”他觉得这两个月,自己已经把能叹的气都叹光了,“原本我以为,影子人的踪迹能出现在大漠,出现在东瀛,已经很可怕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能把手伸到辽国去。”

    宫九阴沉着脸坐在一旁啜着茶,同样也觉得十分烦人。

    这影子人没事谋什么反,凭白耽搁我干正事。

    宫九的眼珠子不由地又往墨麒的衣服上瞟。墨麒已经将玉冕旒取下来了,显然是觉得那些垂在眼前的珠帘很是碍眼。但他身上的衣服还未更换,雪云布柔顺的垂落在身侧,仿佛将漫卷舒云带入了太行观这略显狭的三清殿中,

    陆凤还待再,从殿门外又踏进了两人。

    “咦,这位……莫非是江湖中盛传的有着四条眉毛的陆凤?”楚留香惊讶地挑高了眉毛。

    陆凤从蒲团上约起来,喜道:“香帅楚留香!久仰大名!香帅这般晚了,是来找谁的?”

    楚留香向墨麒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陪姬来找墨道长的。”

    姬冰雁笼着大氅,抿着唇没话。

    他大晚上的来找墨麒,无非便是为了大典时他忧心的那件事。姬冰雁想着自家老板哪里有皇帝那般白皮芝麻馅,满肚都是心眼子,他身为总掌柜,怎么的也得提点墨麒两句,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了江湖人尽皆知、令所有喜好安逸平静生活的人闻风丧胆的陆凤,陆□□烦精。

    姬冰雁差点一个急转身就走了,还是看在墨麒的份上,忍住了这种立即走人、远离陆凤的冲动。

    同样是麻烦精,楚留香是自找麻烦,陆凤却是总被麻烦追着找,这两个虽是殊途同归,但差别还是蛮大的。好比他站在楚留香身边的时候,若是不想卷进麻烦里,还是可以的。但站在陆凤身边……

    呵呵,还是别站了罢。

    墨麒起身:“找我何事?”

    姬冰雁看这满室滴溜过来的眼神,颇为无语地随便扯了另一个借口:“只是来问问,江山醉既已是国师的生意了,这税能不能减一减。”

    墨麒果不其然地蹙起眉头:“为何要减税——”

    姬冰雁断墨麒的教:“我知道你要这么。”他踏入殿内,一屁股在其中一个蒲团上坐下,定主意要等人走了再和墨麒好好谈谈赵祯的事,“不知这么晚了,你和九公子还有陆凤陆大侠在聊什么?”

    他原本并未多想,但等他这话一完,瞧见陆凤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姬冰雁在那一刻顿时后悔了。他几乎想立刻跳起来捂住陆凤的嘴,然后拽着楚留香冲出门去。

    然而他跳起来的动作就算是再快,也快不过陆凤的嘴皮子:“太好了,香帅和姬老板也愿意帮忙吗!真不是我夸张,这案子真的太重要了,很可能牵涉到大宋千万万百姓,能得二位相助,我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然后,楚留香就正如姬冰雁所料的,瞬间上钩了:“什么?倘若你这么,那我和姬就当真不得不管一管这闲事了。”

    “……”姬冰雁垂着眼坐在原处,心里有一点点绝望,又有一点点崩溃。

    他早该想到,遇到陆凤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楚留香本就是哪里有麻烦就爱往哪里凑,听完陆凤的话不仅没有掩耳狂奔,反而催促道:“快快将案情一,咱们这么多人,三个臭皮匠也顶个诸葛亮,定能将这事摆平。”

    于是,等到陆凤真正坐下来开始案情的来龙去脉时,姬冰雁已经被楚留香和陆凤一块架上了贼船,想下也下不去了。毕竟这案子涉及的乃是宋辽两国之间的邦交,他既然已经听了一耳朵,那便怎么也走不脱这干系。倘若今夜他敢半途踏出这三清殿,明天被踹门而入的便不再是陆凤,而是他姬冰雁了。

    陆凤:“这案子发生的时间,其实也就在最近这三个月内,不过却是死了近百名辽军戍边的士兵。不仅是士兵,就连辽国的辅国大将军,还有辽国鼎鼎有名的风流郡王,耶律玉射,也都死在那凶手的手下。”

    “最开始,是戍边辽兵在夜晚被不知名的人掠走,而后,竟是一掠便是一整队,甚至整个大军。偏偏他们消失的地方,乃是宋辽的国界,辽主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找圣上的麻烦了,是这些士兵定是被我们宋军掠走了的。”

    楚留香眉心一跳:“怎么又是这一套,先前在玉门关之时便诬赖我宋军,结果查出来是他们辽军偷偷潜入了玉门关的地界,妄想挖宝,结果被玉门的守将马将军全军覆没。现在又来这事……莫不是他们又想来我们大宋挖什么宝贝?”

    陆凤摇头道:“这我还不清楚,这些事情也是圣上听辽主了,而后再由大内侍卫总管黎贺转述给我听的。”

    “也许这是辽军故技重施。但在我们了解案情,找到证据前,辽主仍然有足够的理由来找大宋的麻烦。”

    墨麒点点头:“你继续。”

    陆凤便接着道:“戍边的将士突然消失的无隐无踪,这怎么可能。辅国大将军听闻此事后大怒,亲自率兵去戍边将士们消失的地方查看,结果不仅没能查探出什么信息,反倒是将自己也赔了进去。”

    “这一次,辽人是瞧见辅国大将军的尸体了。不仅瞧见了他的尸体,还有不少戍边将士的尸体,都被像堆垃圾一样堆在桑干河边。河底也有,都浮在冰层下面,身边全是黑魆魆的龙鱼,找到这些尸体的士兵都被吓得不清。”

    “然而这还不是最诡异的地方,最奇怪的是,士兵将这些脸朝下的尸体翻过身来的时候,居然发现这些尸体的脸统统被人削了,削的平平的,什么都没有。若不是戍边的士兵们身上都有铭牌,怕是都辨不出他们的身份。”

    “辅国大将军的死,可不是一般的事。这死讯传入辽上京后,震惊了辽国朝野,甚至就连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并且还激怒了与辅国大将军关系最好的玉射郡王,他在和辽主大闹了一场后,也亲自率兵前往辅国大将军前去探查的地方。”

    楚留香不由地追问道:“然后呢?他死了吗?”

    陆凤点头:“死了,他的尸体,也是目前辽人发现的最后一具尸体——当然,或许只是暂时的‘最后一具尸体’。”

    姬冰雁裹了裹自己身上的大氅,冷静的问道:“他也是被削去了脸?”

    陆凤摇头:“不,不仅如此,他的尸首还在他失踪的第二日,被人用他自己的金箭,射到了析津城的城墙之上。”

    陆凤面色凝重:“耶律玉射此人虽是纨绔,又好风流,但于武艺上却绝不容觑。他又天生臂力过人,那金箭在他手中,一箭而出几乎能一连射穿十个人的身体。这样的人,居然就这么被人掠走杀死,并且削去了脸,用他最擅长的金箭钉在析津城的城墙上……那幕后之人,武力想必比他更高,更厉害。”

    他苦笑了一下:“原本这本该是辽国自己的事儿,毕竟死来死去,死的也是他们辽国自己的人。一个送一个的,就是再怎么凄惨,也和我们大宋扯不上关系。可是辽主却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要一口咬死这些士兵是死在辽宋界线边的,什么定是大宋驻太原的将军是鬼将,不见血不欢心,这才总是抓辽军戕害。”

    “怎么又是鬼神之?”别墨麒了,就连宫九都有些厌烦了,“原来辽主与大宋的百姓也没什么区别,一听到什么难以解释的事情,就要将鬼神扯出来硬攀扯关系。他居然还理?”

    宫九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汴京城中的赵祯了。

    陆凤深深叹了口气:“不理不行啊!辽人本就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那辽主在最近一封寄给圣上的国书中,辽军死伤近千人,这事可不能就这么善了了。要么就交出戍守太原府的顾将军,平息民愤,要么就找出不是鬼将作祟的证据,抓出凶手。不然,辽国就要派耶律儒玉和耶律洪基二人率兵,来攻大宋了。”

    楚留香听得满脑子的困惑:“近千人?不是,只失踪了百名士兵吗?还有,派耶律儒玉和耶律洪基出兵……耶律儒玉我倒是见过,耶律洪基却不曾谋面。他率兵也很厉害?”

    陆凤促狭地笑了一下,对楚留香道:“确实是只失踪了百人,辽主这不是夸大了一下嘛,也是老手段了。耶律洪基是如今大辽的太子,率兵……”陆凤耸耸肩,“他从未率过兵。”

    姬冰雁嗤笑了一声:“一个从未率过兵的太子有何可畏惧的,不过就是自送人头罢了。不过这个耶律儒玉……听闻他所统领的战役,无有一败,此人确实厉害。也不知与我大宋的将军比——”

    陆凤已经开始摇头了。

    宫九睨了陆凤一眼:“你摇甚么头,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耶律儒玉也未曾同我们宋军过——”

    陆凤干笑了一下:“九公子,我若是了,你莫要着恼。”

    宫九眯起了眼睛:“……什么?”

    陆凤挠挠脸,道:“耶律洪基确实不成气候,但耶律儒玉,当真咱们不起。”他看了看宫九,又看了看墨麒,“你们也办过河西案,当时圣上在河西府衙内,其实安插过几个探子。”

    “河西府曾来过一名客人,这位客人来的时候,府内除了仆役,只有展昭展少侠、还有墨道仙你的徒弟唐远道在,唯一一位不受控制的,便就是这位辽国七皇子耶律儒玉了。这位客人来势汹汹的进了府,却是被人横着抬出来的。”

    墨麒愣一下:“展少侠和远道从未提过此事。”

    陆凤叹气:“那是因为,出手赶走这位不速之客的不是他们,而是耶律儒玉。”

    宫九不耐:“那又如何?”

    陆凤支吾了几下:“那、那个不速之客,名为吴明。”

    宫九的瞳孔骤然收缩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就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想起老头突然消失的内力,想起老头突变的那般暴躁的脾气,想起老头怎么都不肯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的奇怪表现。

    在绝对的静默之后,慢慢轰鸣宫九在耳边的,是一声声急促的、带着怒火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耳膜:“吴明……你们怎么知道吴明?!”

    赵祯既然知道吴明了,那就是知道无名岛了,既然知道无名岛了——那赵祯便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宫九与吴明想要谋反的意图的!

    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只是就这么看着,看他的笑话!

    宫九的表现很不正常,可除了宫九自己和陆凤以外,并没有人知道为何,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吴明是谁。

    墨麒蹙起眉头,向宫九投来担忧的目光。

    陆凤看看周围人茫然的目光,知道这群人通通帮不上忙,他就只能靠自己了,只能苦着脸,飞快道:“九公子,你冷静冷静,你换个角度想想。圣上他也没法告诉你他知道了不是,这怎么呢?”

    赵祯想的是,反正不这个堂弟肯定都是一样的生气,那他干脆就不费口舌这个事儿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宫九的手几乎维持不住平稳。

    他感到格外好笑,不论是自己,还是吴明。

    他们自以为的瞒天过海,准备好挑战自己的命运,其实只是从一个棋盘又跳入了另一个棋盘之中,他们根本从未逃脱过棋子的命运。老头精心谋划了一辈子又如何,圈圈绕绕,到头来都是在那人的眼皮子底下过家家,替他人做嫁衣。只怕赵祯一直没有对他们出手的原因,便是算先放养这只奔来奔去都在围圈里的猪,等到无名岛肥了再一刀宰掉,坐收渔翁之利。

    墨麒看着宫九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极度愤怒的目光,虽不知陆凤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却不妨碍他看出宫九现在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微微倾过身来,伸手探向宫九的肩膀:“九公子——”

    宫九正沉浸在自己的一腔愤怒之中,下意识的狠狠反手一掌,等到反应过来身后那人是墨麒,想要收掌却不及之时,墨麒已经轻轻翻手,扣住了宫九的手掌。

    为了卸掉宫九的掌力,墨麒的手握着宫九的手转了半圈,还分开手指扣住了宫九的手,五指与五指相交缠,温暖的温度从手掌每一寸贴合的皮肤烧进了宫九冰凉的心里。

    还想再劝的陆凤:“…………?”

    一个大大的问号缓缓从他心底升起,并且带着一股莫名的酸臭味儿。

    月色从窗台落下,偏巧将还穿着雪云裳的墨麒笼罩在朦胧皎洁的月芒下,留恋地拂过他深邃沉稳的五官,漆星似的眸子里有如水的月光,还有……宫九。

    只有宫九。

    墨麒在宫九突然变得专注的注视下,滚动了一下喉结:“……九公子?”

    那什么远在天边的无名岛,都暂时被面前的人挤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宫九的视线摩挲过墨麒脸庞的每一寸起伏,那从五指间透进身体的暖意和不容抗拒的力度,瞬间令他胸膛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都徒然一变,燃做了另一种火焰。

    陆凤可怜兮兮地缩了一下脖子:“……”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存在在这里?

    ——可我们刚刚不是还在辽国的无脸人案的吗?

    他试探地伸出手:“那——唔!”

    楚留香哪里能让陆凤断这么好的气氛,若不是辽国之事确实重要,他都想立即和姬冰雁拖着陆凤出殿门去。

    陆凤睁大眼睛看着还在十指交缠,对视着的宫九和墨麒。他们这边这般大的响动,居然都没能让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移开眼睛。

    陆凤的脑海已经被无数个问号占据了,来来回回旋绕了一圈后,他骤然醒悟:难道——九公子和墨道仙竟是——那种关系!

    楚留香见陆凤不再出声也不再挣扎,给自己了一个“明白了”的手势,便松开手。

    陆凤悄悄指了一下正对视着的两人,而后双手握拳,伸出两个大拇指对了对,那意思:他们是这种关系?

    楚留香也双手握拳,伸出两个大拇指对了对,边对边点头:是这般关系。

    一边的墨麒冷不丁了个喷嚏:“……嚏。”

    宫九的注视和满脑子的春色顿时被断了,他眨了眨眼,偏头看了一下墨麒正和自己十指交缠的手,随后拽着墨麒放下手臂,终于施舍了陆凤一点关注:“你继续罢。”

    墨麒向后抽了抽手,没能挣脱的开宫九,寒玉也似的面庞上瞬间染上了一点粉色,垂下眼,试图不动声色地救回自己的手。

    眼睛很尖的陆凤:“……”

    他无比悲哀的想:我到底为何要在这么冷的雪天,一个人来这里找墨道仙。

    ——早知道我就叫上七童了!

    哦,不对。七童他是瞧不见这两个人手上的“苟且”的……唉。

    陆凤强迫自己忽略掉心里头的酸溜溜,继续道:“耶律儒玉从未在人前展示过自己的武功,圣上安插在大辽的探子也从未递回过有关这方面的消息。怕是见过他施展武功的人,都已经被他封口,这才让耶律儒玉这般能够轻而易举制服吴明的绝顶高手都无人知晓,到江湖里一问,名不见经传。”

    宫九沉吟了一下,他想起墨麒一直在不断提升的内力,最近一次已经能够在黄药师的笛音中不仅自保,还能分出余力来助他抵御碧海潮生曲的影响。

    他看向墨麒:“现下若是让你与黄药师比试,你有几分赢的胜算?”

    吴明的武功水平大概与黄药师差不太多。

    墨麒:“一半。”

    一半的胜算。

    楚留香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也不是没见过墨麒出手,虽那时候墨麒的内力就已经很是惊人了,但要与黄药师这般的老前辈交手,那定是没有什么胜算的,除非全靠招式精妙。可现在他们才分别多长时间?道长怎么就能开口就自己的武功可与黄前辈平分秋色了?

    “那还差着些。耶律儒玉可是能将吴明的内力废掉的。”陆凤并不知墨麒从前的内力,也不知墨麒内力增长速度之恐怖,只以为墨麒一直便是这么厉害,咂舌之余,心态还是很平和的。

    宫九看墨麒:“你觉得,还有多久,你能一招废了黄药师的武功?”

    陆凤猛地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咳得死去活来。

    一招废了谁的武功?谁?

    墨麒垂下眼算了一阵:“一个月。”

    宫九转向陆凤:“辽主给的时间有多久?”

    陆凤脸都涨红了:“咳!还!咳咳还有六天!”

    一一一个月?!

    到底是墨道仙疯了,还是我疯了?

    楚留香亦是这般想着,只觉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墨麒本就师门成谜,就这太行观,江湖上若是问起都无人听过。也不准他所修炼的武功就有这般厉害……应、应该不会是什么邪门武功罢?

    楚留香和陆凤都心怀惴惴地想。

    墨麒摇头:“六天,来不及。”

    宫九看了墨麒一眼:“那就先去,走一步算一步。”他显然是想到先前与耶律儒玉对峙时,耶律儒玉对墨麒的种种退让了,语气酸酸地道,“反正有你在,耶律儒玉也多半不会当真出手。”

    陆凤:“……”

    为……为什么有道仙在,耶律儒玉就不会出手?难道是我想的那样吗?陆凤僵硬地将视线投向楚留香,就被楚留香一脸严肃的表情镇住了。

    楚留香缓缓点点头。

    陆凤:“……”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不想惹麻烦,麻烦却总是找上我。为什么我会被逼着办这个案子,为什么这个案子的人物关系这般复杂,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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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陆凤的谈话结束后,众人约定了第二日一早一起出发,前往辽国解决此案,便各回各处歇着了。

    墨麒心里还挂记着身上的白衣,等到终于有机会回房,就第一时间将衣服脱了,随手从衣柜中取了一件深衣,才刚披上,屋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墨麒手上的动作不停,仔细地将衣绳系好:“九公子。”

    他已经对于宫九夜袭的行为很习惯了。

    宫九走入屋中,背过手去,将门关上,那双总是冰冷的眼中像是融了金子似的,在暖黄的烛光照耀下,几乎让墨麒产生一种那眸子里正流淌着甜津津、勾人一舐的蜜的错觉:“不是好了,要唤我阿玖了吗?”

    墨麒:“……”

    何时好的。

    宫九紧紧盯着墨麒,一步一步地逼近他,那眼中流淌的蜜仿佛浸了什么勾人心神的秘药似的,叫墨麒一时之间移不开眼神,只能看着那眸子中的自己流露出不知所措、想要退缩的神情来:“君玉?”

    墨麒往后退了一步,腿撞到了木床的边缘。

    他简直想要抬起手,像个被逼迫着要被非礼的姑娘一样推开宫九了:“九公子……阿、阿玖。”他看见宫九又近了一步,慌忙改口。

    一种陌生的,想要逃避又想上前的矛盾冲动,占据了他的身体,让他僵立在原地,进退不得。

    墨麒的喉头紧张的滚动了一下。

    他觉得宫九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大对。

    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像是想把他按住撕开吞掉似的,烫得他的指尖也开始发烫起来,局促地慢慢收紧了十指。

    墨麒僵着身子,腿抵在床边,退无可退,开始想,自己已经在河西府的时候拒绝过宫九一次了,是不是现下真的要认真严肃的再正式拒绝一次。

    可这一次他酝酿了好久,都没酝酿出一个字来,只有紧张的汗细密地挂在额头,越是酝酿大脑就越是一片空白。

    宫九又往前了一步,正要什么,衣摆便带到了原本放在床头矮柜上的东西。那东西啪嗒一声摔掉在了地上,好在是软的,并没有碎。

    宫九低头看过去:“……诗经?”他新奇又难以按捺胸口拼命想要钻出来的欣喜的挑起眉毛,“是我送你的那本?”

    墨麒才从脑子里挤出的一点拒绝的话,瞬间被这本诗经了回去,站不住脚了。

    他空前紧张地拼命想着解释的话:“这、是因为以往从未有人送过我礼物。”

    宫九笑了起来——宫九好像真的很常在他面前笑的,而且笑的真的很勾、不对,是很好看:“我又没问别的。”

    宫九退了几步,拉开了一段距离,墨麒瞬间松了一大口气,刚想要狠狠呼吸几口,就瞧见宫九居然弯腰去捡那本让他失去了拒绝的立场的《诗经》:“你做什么?”

    宫九拿起《诗经》,故意问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对了,这诗经送给你也很有一段日子了,你到底喜不喜欢?”

    这纯粹就是明知故问了。若是不喜欢,谁会把这诗经从玉门关一路带到太行来,还放在床头?

    墨麒紧绷着下颌,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一样,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只有一双眼睛正用力地盯着宫九,好像想要立即从宫九手中把那本《诗经》抢回来。

    宫九恶劣地逼问道:“呀?不?那我就当你不喜欢了。”他这么完,便把《诗经》往自己衣襟里一塞。

    墨麒实在憋不住了:“哪有送了人的东西,又中途要回去的道理。”

    宫九理所当然道:“有啊,我这不是就要回来了?”

    墨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主动上前了一步:“还给我。”

    宫九捂住胸口:“怪了,这明明就是我的东西,你瞧,上面的字都是我亲手写的。”

    墨麒:“……还给我。”

    宫九:“你来抢啊?它不就在这里,有本事你便来抢嘛。”

    墨麒的眼神瞬间露出一丝被惹恼、或许还有一丝羞窘的味道,他站在原地握着拳克制了一会,猛地跨上前几步,当真伸手去拿那本被宫九护在衣襟里的《诗经》。

    手刚一伸进去,就被宫九摁住了:“咦,墨道仙,太行仙尊,国师大人,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宫九不让墨麒把手抽回去,愈是用力,墨麒的手掌就被迫与他的胸膛贴的越紧,简直像是要直接摁进胸腔里,摁进肋骨里,最好能抓住那颗在胸膛里扑簌簌乱跳、丝毫不听理智主导的心脏,叫它老实一点,不要再这般胡乱地在耳边跳得轰轰作响。

    “宫九,你……”墨麒的眼睛都要赤了。

    他的手掌触及到的分明是一片微凉的皮肤,可他偏偏觉得好像被宫九摁进了能灼伤皮肤的岩浆里,他想要抽回来,可那岩浆却死死吸住他的手掌,让他撤手不得。

    “你放开。”墨麒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宫九哼了一声:“我放开?你都能和黄药师个平手了,要是真想把手拿出去,还不是菜一碟?”

    墨麒的手顿时抖了一下,而后半是被揭穿的羞恼半是被挤兑的恼怒地伸出另一只手,狠狠钳住宫九的肩膀,而后猛地一推。

    宫九顿时被推飞出去,一下撞进了床里。

    宫九在满是冷香的床上了个滚,很是意想不到。他还以为自己会被墨麒直接推出门去,摔进雪里呢。

    他真的止不住笑了,笑软在床上直抖:“仙尊,道仙,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是当真生气,倒是把我扔进雪里呀。扔到床上算什么?”

    宫九刻意地舒展开四肢,软在床上对着墨麒舔了舔唇。

    墨麒手里紧紧攥着终于拿回来的《诗经》:“你,我——”他是真的眼睛开始发红了,瞪着还在撩拨他的宫九,恨不得立即扣住宫九的手腕,叫宫九知道他是撩拨不得的——

    这想法刚刚从他的脑中冒出来,就瞬间将满脑袋冒泡岩浆的墨麒浇醒了。

    宫九正要调侃墨麒怎么就知道你我,连句整话都不出的时候,屋子的门被哐地一声撞开,他都来不及眨眼,墨麒已经消失的无隐无踪了。

    宫九惊愕地迎着灌进屋内的夹雪冬风吹了一会:“……跑了?”

    居然……跑了?

    他几乎想要大笑起来,没想到墨麒居然能这么可爱,这么不经逗,正一遍遍想着墨麒夺门而出前最后那个快要绷不住的表情,门外传来哆哆哆的敲门声。

    李安然不尴不尬地站在已经撞得敞开的门外:“那啥,师弟不在啊。”

    宫九收敛了笑容,坐了起来,脸上又回归了冰冷,简直能和这太行山巅的夹雪冬风一比森寒:“不在。”

    李安然挠挠头:“我本来是想来找你问问,那个《诗经》的问题的,现在看来,好像也不需要问了。”

    宫九眼神一动:“诗经?”

    李安然点头:“对啊。师弟不是有一本《诗经》嘛。他以前又不是喜欢诗经的人,这《诗经》肯定就是别人送的啊,你瞧瞧,页脚都有些翻黄了,还翻出了两道灰印子。”

    宫九下意识地想要去看那本《诗经》好验证一下,却想起那《诗经》已经被墨麒抢走了。他只好问:“两道灰印子?”

    “对啊,有两首是他常看的嘛。一首是《桃夭》,一首是《月出》。”李安然蹭进屋来,“那啥,我就确定一下,那诗经是你送的吧?”

    宫九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却没有回答李安然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诗经》的?”

    李安然嘿嘿笑了一下:“师弟回来的时候,我帮他收拾包裹,从包裹里头翻到的,结果我才问了一句,他就反应特别大的抢走了——现在应该是给他藏在衣柜的最底下吧。”

    宫九下意识的道:“衣柜的最底下?不是放在床头——”

    他突然明白过来。

    墨麒当时都把《诗经》藏在衣柜最底层了,可现在却又出现在了床头的矮柜上,唯一的解释不就是——墨麒真的经常拿它出来看吗?

    宫九几乎摆不住自己的冷脸了,就是寒冰也能给他喜悦出一朵冰花来:“多谢师兄告知。”

    李安然傻了吧唧地站在原地,被宫九以一种不那么冰冷的眼神看了一眼,而后又被拍了拍肩膀:“呃?”

    谢啥?告知啥?

    宫九已经满面春风的走的没影了。

    李安然:……?

    不懂,不懂。以前是看不懂师弟,现在师弟找了个媳妇,他看不懂的人又多了一个。

    …………

    太行山后,寒潭。

    墨麒沉在水底。

    深蓝色的水毫无波纹,嶙峋的光透过厚实的冰层照入水底,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投下游离不定的光带,宛如一尾尾银鱼,衬的墨麒完美的没有一丝瑕疵的深邃五官、强健的令人怦然心动的高大身躯更加俊美如神。

    内力运转不过三旬,墨麒的口中猛地吐出一串气泡来,眼睛猛地一睁,手脚并用,鲛人一般笔直而飞速地向水面浮起,“哗”的一声将头露出了水面。

    他的眼中有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般的惊骇,有一池寒潭也镇不下去的滚烫温度。

    方才他修心之时,眼中划过的不是换换周转的阴阳双鱼符,不是令他心静的口诀,而是宫九泛着嫣红的脸,柔软的唇,看起来就很好咬的舌,还有狡黠的凤眼,以及——

    墨麒猛地松开撑着冰面的手,再次将自己的脸淹没进寒潭水中。

    他在想什么?!

    墨麒不无惊骇地想。

    他居然在想着怎么让宫九的脸更加酡红、怎么样宫九的唇更加水润,怎么让宫九的眼里没有狡黠,只有濒临崩溃的求饶和无助的眼泪——

    寒潭的水面咕嘟咕嘟冒了一串泡泡。

    墨麒逃避似的让自己沉到了水底,埋着头蔫在寒潭里,不管某个能令他当场大脑歇菜的尴尬反应,权当自己是一颗已经坏掉了的大白菜。

    他忧郁地抬头看了看头顶依旧平静的水面,心想:……

    今晚这心是修不成了。

    羞心还差不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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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的流逝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东方的太阳已经照亮了太行观顶的红瓦时,某些人忧愁矛盾,某些人旖旎快乐的夜晚很快就过去了。

    墨麒有些心力憔悴地带着行囊走到观门前,陆凤和楚留香等人已经在等着他了。

    额外又多出来的新同伴温和地笑着和墨麒招呼:“墨道仙,久仰大名。在下花满楼,是陆凤的好友。”

    陆凤笑嘻嘻,他还是把花满楼拉过来了:“七童与我们同去辽国。咦?道仙你今天怎么穿的紫衣。”他上下量了一下,不由地连连点头道,“人长得俊,真是穿什么衣服都自有风度,这身深紫色的衣服反倒衬的道仙你更加威严了。嗯,不错,此番我们出使辽国,正是需要这种镇得住场子的气势。”

    墨麒:“……”

    他今早出门,浑浑噩噩,都没注意自己穿了什么衣服,还当自己拿的是黑色的那一件呢。

    居然连黑色和紫色都分不清了。

    楚留香左右观望了一会,对着墨麒出了那句墨麒此时最害怕听到的问话:“——九公子呢?”

    墨麒:“……不知。”

    他自暴自弃地在心里想:九公子?

    九公子昨晚已经在他寒潭的梦里变成泡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