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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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庵中。

    王雪绮低着头坐在沐桑桑对面,一言不发。

    沐桑桑仔细量着她,她依旧是一身缁衣,却比上次看见时更瘦了,脸上已经隐隐能看出骨相,连嘴唇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灰白色,比起那些真正的出家人安闲和善的气色,王雪绮更像是突然枯萎的鲜花,透着冷寂和灰心。

    但沐桑桑知道,如果真的是死了心,反而不会像现在这么煎熬,王雪绮之所以痛苦,还是因为心里有情,放不下却又不能维系,生生把自己熬成了这样槁木死灰的模样。

    沐桑桑心中感叹着,轻声问道:“雪绮姐,你想要出家,是因为我吗?”

    王雪绮有些慌乱,抬眼看了她一下,跟着连连摇头。

    “可我总觉得是因为我。”沐桑桑道,“当初王夫人要退婚时,你追到我家里,当着我二哥的面过你不会退婚,雪绮姐,我知道你的性子,你是到做到的人,你既然了不退婚,就肯定不会抛下我二哥。可是现在,你躲到这个地方,还要剃度出家,雪绮姐,你是因为你姐姐,你在怪我对不对?”

    王雪绮眼圈红了,摇着头:“我没有怪你,那件事也怪不得你。咱们从好了一场,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会害人,我姐姐她……她是自己走错了路。”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偏过头不再看沐桑桑。

    沐桑桑心中一暖。从要好的几个人,她看错了傅晚,总算没有看错王雪绮。这件事怪不得她们两个中任何一个,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王雪绮因为别人的错误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进去。

    沐桑桑起身走到对面,轻轻挽住了王雪绮的手,柔声道:“雪绮姐,我知道你心里很为难,你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我,如何面对我二哥,可是雪绮姐,你可曾做错过什么吗?一切都是别人的过错,不该由你来承担。”

    王雪绮的眼泪不停地掉落下来,一颗又一颗,湿了衣襟。她知道沐桑桑得对,王青罗的死到底只能是走错了路,怪不得沐家人,可她们是嫡亲的姐妹,从相伴着长大,她在怎么能在出了这件事后再嫁给沐旬鹤?更何况如今家人都已经与安王为敌,沐家却在安王麾下,便是再舍不得,也只能斩断情丝。

    沐桑桑揽住她的肩,顺势让她倒在自己怀里,又拿出手帕来替她擦眼泪,柔声安慰:“雪绮姐,你心里一直都有我二哥,你没法子出家的。出家人四大皆空,可你躲在庙里,却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二哥。雪绮姐,念佛诵经虽然可以让人心里安静下来,却并不能解决你的痛苦,你再缓一缓,再好好想想,等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好不好?”

    王雪绮终于哭出了声音。这么多天的躲避,远离家人,满腹心事却不知道可以向谁诉,她很累,也很无助,此时终于有人破了她的痛苦,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可以暂时释放了。

    沐桑桑没有再话,只轻轻拍着她的肩,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许久,王雪绮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沐桑桑为她擦掉眼泪,低声道:“雪绮姐,你家里人都不在京中,今天是中秋,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白衣庵,我阿娘在山门外等着我们,你跟我回家去,我们一起过节好不好?”

    “回家……”王雪绮重复着这两个字,忍不住又想哭,“我现在哪里还有家……”

    从她逃出王家又剪了头发时,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可她没想到,长平竟然会陷落,家人全都跟皇帝去了万年城,这一次,才真是彻底没有家了。

    “你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呀,为什么会没有家呢。”沐桑桑耐心地哄着她,“跟我回家去吧,阿娘在山门外等了我们很久了,别让她担心。”

    王雪绮身不由己,被她挽着出了白衣庵,许念果然在门外等着,一看见她们就露出笑容迎了上来,挽住了她另一只胳膊,亲亲热热地道:“好孩子,我们回家过节去吧。”

    王雪绮飞快地看了一眼,还好,沐旬鹤没来,她松了一口气,此时她最难面对的,就是沐旬鹤了。

    然而到了安国公府,再难面对的人,也都必须面对。

    沐桑桑悄悄在边上观察着,王雪绮随很局促,很不自在,然而每次看向沐旬鹤时,眼神中分明又带着情意。沐桑桑扯了下沐旬鹤的袖子,低声道:“二哥,后面就靠你了,你得把雪绮姐留下来。”

    天完全黑下来时,家宴结束,下人们撤换了席面,摆上酒果和素月饼请众人到湖边亭子上赏月,王雪绮站起身来,合掌行礼,道:“国公,许夫人,我该回去了。”

    众人忙都连声挽留,但王雪绮还是匆匆道别,急急地向外走去。沐桑桑一推沐旬鹤,低声道:“二哥,该你出马了,你快去拉着雪绮姐不放,不管她怎么都不让她走,快去!”

    沐旬鹤脸上一热,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全是些无赖的手段。”

    他用的虽然是问句,心里却是雪亮,还能跟谁学?准是赵恒。他自己无赖,连带着把妹妹也教坏了。

    然而这一招,应该是管用的。妹妹大约就是这么被赵恒骗到手的。

    沐旬鹤腹诽着,却快步追了上去,在王雪绮即将跨出门洞的一刹那抓住了她的手:“你不要走……”

    王雪绮像被火烫了一般,猛地向回抽手,沐旬鹤却紧紧抓着不放,看住她道:“你不要走,我有很多话想要跟你。”

    王雪绮红着脸,急急道:“你别了,我已决心出家,我不想听。”

    “不管你听不听,我都要。”沐旬鹤将她另一只手也抓紧,低声道,“我一直都念着你。”

    另一边,沐桑桑扯了扯母亲的衣袖,道:“我们从后门走吧,别吵到他们。”

    ……

    这天晚上,王雪绮到底没能离开,佛堂边的院里给她单独收拾了卧房和净室,王雪绮虽然还是穿着僧衣,伺候却没有再剃发,也没有再回白衣庵,她留了下来,像在家的居士一样,布衣蔬食,诵经念佛,整个人,整个心,一天天安定下来。

    夜色更深了,沐桑桑偷偷溜到后院,望着天上的圆月,裹紧了披风。

    他今天会早些过来,是不是也该到了?

    梅树的阴影里走出了赵恒,笑笑地看向她,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来了。”

    沐桑桑红着脸推他,低声道:“今天过节,我们好好会儿话,不许动手动脚的。”

    赵恒哪里肯听她的?低头在她唇上飞快地一啄,不等她反对,立刻又在她耳朵边上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风声呼呼地灌满了两耳,他带着她,在夜色的遮掩下,悄然离开了国公府。

    虽然是中秋佳节,但因为战乱刚刚平息,多数人心里对新朝还存着疑虑,所以此时的大街上十分安静,除了巡逻的军队,几乎看不见半个人影。

    沐桑桑被赵恒牵着,与他并肩漫步在宽阔静谧的道路上,耳朵里能听见两个人脚步声,轻快、安逸,让人不觉得时间流逝,只想停驻在此刻。

    然而赵恒似乎并不满足于此,他轻轻摇摇她的手,问道:“走得累了吧?”

    “不累。”沐桑桑警惕地看着他,万一她累,天知道他又要生出什么花样。

    但赵恒并不肯罢休,他的手指轻轻在她手心里挠了挠,笑着道:“即便不累,但这样走还是太慢了,等到了那里,只怕天都亮了。我抱着你走吧,那样能快点。”

    “不要!”沐桑桑一口拒绝。

    赵恒只是笑着,向着她俯下身来。

    沐桑桑没能逃开,脚下一轻,已经被他横抱在怀里,他眼睛闪亮亮地看着她,轻声道:“这事还是听我的吧。”

    他突然腾跃而起,一阵晕眩之下,沐桑桑不得不抱紧了他的脖子,赵恒笑意更深,低低道:“早该如此了,免得你总是推三阻四。”

    沐桑桑别开了脸,就知道他是故意的,这个人可真是!

    伴着清冷的风声,一幢幢房屋被他们抛在身后,初秋斑斓的花树像走马灯一样急急向后退去,沐桑桑的脸上是热的,心里是安定的,胳膊攀着他的脖颈,身子偎在他胸前,一切都那么静谧,一切都那么完美。

    他们在靠近城门的一座高阁上停下,赵恒在栏杆前将她放下,又从身后拥住她,抬头看了看月色。

    “差不多了。”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什么差不多了?”沐桑桑疑惑地问。

    赵恒伸手指着远处,明亮的月光下,距离城门十数里外的澄江静静地流淌着,水色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当浪花翻腾时,才能瞧见一点白色,让人恍然明白那是一条宽阔的大江。

    沐桑桑不解地回头看赵恒,赵恒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道:“时间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无数烟花突然在江边点燃,升起在半空中,绽开成一朵朵绚烂的花树,烟花的影子倒映在江面上,江水中也像绽开了繁花,令人目眩神迷。

    沐桑桑一句话也不出来,满心里都是喜悦。

    赵恒也没有话,只安安静静地拥着她,一起眺望着远处。

    许久,最后一朵烟花升上夜空,赵恒低下头,轻声道:“以后每个中秋节我们都一起过。”

    “嗯。”沐桑桑仰起脸来看他,柔情无限。

    月色如水,荡漾在她眸中,在烟花摇落的瞬息,他吻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最近天好冷,每天都在盼着出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