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刺猬
陆家祖祖辈辈都居住在秦淮河畔,是真正的书香世家,祖父文人风骨,学富五车,祖母大家闺秀,持家有方。到了陆清宁父亲这一代基因突变,不爱舞文弄墨,偏偏随着时代大潮下海从商。
三十岁不到的年纪,陆霆已经在南方白手起家,闯出了一番成绩。
就在大家以为陆家这个不服管教的儿子会娶一个洋妞做老婆的时候,陆霆带着苏家的女儿苏临月回到了家中,开始准备婚礼。
苏陆两家是世交,在苏临月出国留学之前,两人的关系向来不对付,没想到一别十年,这两人竟然走到了一起,甜甜蜜蜜的过起了日子。
婚后一年,陆清宁出生。
这个水灵灵的天使是全家人的掌中宝,心头好,谁也不敢欺负她。
到了五岁的年纪,陆清宁过人的美貌便显露出来。她生的与母亲很像,皮肤雪白,下颌尖尖,只有那一双眼像极了祖母,是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溺进去的柔情蜜意。
镇上的人都知道,陆家的孙女与祖母极为相似,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冰雪聪明,进退有度,只有闻风知道,这个姑娘乖巧甜美的外表下有多恶劣。
她总是叫他哑巴,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不肯话;她常常趁着奶奶不在家的时候溜过来,用精致的点心来诱哄他喊姐姐;她还喜欢戳他的脸,把他当作娃娃一样摆弄;她甚至给他披上床单,要他扮演新娘和公主。
他的脸都臭成这个样子了,哪里像是公主了?
她简直坏透了,偏偏他还整天想着她。
闻风觉得现在的自己有点不对劲。
他所有的不对劲,都是因为她。
七岁的陆清宁找到了新的乐趣,就是逗弄邻居那个不话的哑巴。
他虽然不喜欢和人话,别人和他话他也从不理会,但她逗他的时候,他就算看起来不太情愿,也照样会回应她。
虽然他每次就几个字,但至少明,他还是不讨厌自己的吧?
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事,就是他从来不肯喊她姐姐。
她倒是对称呼没有什么执念,只是觉得逗他有趣,变着法儿的诱哄他,偏偏他不肯上钩。
此时的陆清宁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一年后,他会将她压在床上,主动喊她姐姐。
他,“姐姐,柠檬,你疼疼我,你可怜可怜我。”
她就彻底没了法子。
——
七岁的陆清宁身后多了一个尾巴。
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也不话,就沉默的跟着,像她的影子一样。
陆清宁猜想,他才刚到这里,肯定是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才跟着她,不如她带着他去认识几个新的伙伴?
有孩子的人家大多住在河对岸,陆清宁拉着他的手,带他上桥。
闻风低头看着两人贴在一起的手指,没有挣开。
陆清宁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勾了勾嘴角,一张脸笑得春光明媚。
他也不是那么排斥她嘛!
哼,她就知道自己人见人爱!
秦淮河并不太宽,被冲刷了无数年的石桥写满了岁月的风霜,陆清宁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望着悠悠的河水,长舒了一口气。
闻风站在她的身边,凝视着她的侧脸,看到她对着自己眨了眨眼,唇边扬起灵动的笑意。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自己一个人过来,吹吹风,和秦淮河一心里话,然后安静的坐一会儿,所有的不开心就都消失了,你以后也可以试试。”
“为什么?”
“嗯?”他什么?
“为什么心情不好?”
陆清宁摇摇头,这个人到底会不会抓重点呀!
“你知道的,爷爷奶奶对我要求很严格,就怕我像我爸爸一样,变成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
她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我爸爸这样挺好的,谁规定人一定得靠读书出人头地呢?不喜欢就不读了呗!”
闻风没有对这个话题发表任何看法,而是继续刚才的话,“你不要一个人来,很危险。”
危险?怎么会呢?
看她不以为然的样子,闻风的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杞人忧天,她看起来太轻了,风一吹掉下去可怎么办!
趴在桥栏上的陆清宁神情慵懒柔软,像是一只卸下浑身防备的猫。
闻风别过头去,不再看她,两只手却攥成了拳头,语气干巴巴的,“下次,我陪你来!”
“这么乖的吗?这么乖为什么不肯喊姐姐呢?”
听见“姐姐”两个字,闻风不话了,默默的垂下了眼,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
镇就这么大,年纪相仿的大多是熟人,还有几个是她的同学,起话来语气熟稔。罗安安和她一起长大,关系好的能穿一条裤子,虽然以罗安安的体型可能挤进去有点费劲。
“宁宁,这人谁啊?”罗安安勾着她的肩膀,声问道。
陆清宁没有松开闻风的手,给大家介绍,“他是阿风,是沈奶奶的孙子,就住我们家隔壁。”
“哎?你就是闻风啊?”有个高半头的男孩吹了声口哨,“怎么着,你是哑巴啊?还需要宁宁给你做介绍?自己不会?”
罗安安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别学江迟,口哨吹得难听死了!”
男孩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和她拌起了嘴,闻风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轻松。
他不喜欢这些人。
一个也不喜欢。
他凶巴巴的板着脸,拽住了陆清宁的衣袖,扯了一下,两下,三下,她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
“怎么了?”她有点奇怪,他不喜欢这些人吗?
闻风的皱了皱眉,“我们回家。”
“你要回家你自己回,带上宁宁干什么啊!宁宁又不是你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
闻风的脸色很难看,拽着陆清宁的手腕不松手,硬邦邦的道,“我们回家,你和我。”
看着他倔强的脸,陆清宁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妥协。
没办法,谁让她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呢!
第二天陆清宁回来的时候,路过拐角的巷子,听到了几声怪异的声响。
奇怪,那条巷子里的严婆婆不是去看女儿了吗?按理,这里应该不会有人才对!
明知道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陆清宁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往里走了几步。
里面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斗殴,或者,群殴。
中间的人她看不清楚,但无论是谁,一群人欺负一个人都不占理。
陆清宁摘下了画板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拎着笔筒,站在巷口喊了一声,“别了!再我就去喊人了!”
正在对地上的人拳脚踢的男孩子骤然一惊,回过头去,就看到了神情紧绷的陆清宁。
十几个人一哄而散,陆清宁盯着他们逃跑的方向看了半天,悄悄在心里记了下来。
父母从就教育她要与人为善,要尊重强者,但不能欺凌弱者,人不是野兽,要懂得教养和分寸,不做恶事。
陆清宁这辈子做的最恶的事,也就是半哄半骗的让闻风装新娘了,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受欺负。
她放下画板,快步走了过去,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瞬间一愣。
“哑巴?”她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发现自己的称呼不对,立刻改口,“阿风?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身上青青紫紫一大片,不少地方都破了皮,嘴角也青黑了一大块,比他刚来的那天强不了多少。
陆清宁不敢碰他的脸,想要去扶他,却被他躲开。
“我自己能走。”他咬着牙,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墙大口喘气。
陆清宁问他,“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你呀?”
闻风低着头,模糊的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是我先动的手。”
“啊?”
“但是不是我的错,你信吗?”
这句话的时候,他看都不敢看她,等着她答复的心情忐忑不安。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架上冰冷的刑具,而鞭子就握在她的手中,他由她审判,他由她处决。
片刻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傻得可笑。
是啊,她怎么会相信呢?
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恐怕好不到哪儿去,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像个乞丐一样,现在又和人架,谁会相信不是他的错呢?
从他生下来就是个错误,没有人会相信他。
她这样的娇姐,肯出声救他,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他不敢强求。
闻风从未这样清楚的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他也是头一次因为自己的人生而感到羞耻——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不该肖想不属于他的东西。
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望。
陆清宁弯腰拣起画板,语气平淡自然,“如果知道是你,我可能就不会出声吓他们走了!”
闻风的心狠狠往下一沉,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一抹痛苦一闪而过。
她怎么能这样!
她……
陆清宁走过去扶住了他的手臂,不允许他躲闪,“如果早看到是你,我就直接抡着画板冲过去了,我还没过架呢!”
她笑盈盈的承受了他身上的大半重量,没有表现出半分嫌弃或是不满,闻风的心跟着她的话起起落落,终于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怎么了?被我刚刚的话气到了?”她挑了挑眉毛,“以为我讨厌你?是不是?”
闻风默认了。
陆清宁唇角弯弯,“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
闻风:!!!
这个人真是太坏了!每天话都要大喘气!
可他,可他……
可他偏偏还是该死的喜欢她啊!
“话呀,转移一下注意力就不会痛了,和我话嘛,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原来她是好心,怕他伤口痛。
闻风清咳两声,“……什么?”
“你喜欢什么呀!”
你。
喜欢你。
“或者讨厌什么,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呢!我们可是邻居哎,我还挺喜欢逗你……哎呀,不心出来了!”陆清宁连忙去捂自己的嘴巴,飞快的摇着头,“快,你什么都没听到!”
“好,我什么都没听到。”
他从善如流的答道。
大概是从到大都很少话的缘故,他的嗓音听上去永远是干巴巴的,没什么情绪。
也就是在她面前还像个活生生的人,陆清宁想道。
“那你讨厌什么?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她举着右手发誓,白玉似的手指两根并拢,对着他弯了弯,“我发誓!”
他讨厌什么?
他讨厌很多东西,他讨厌人群,讨厌辱骂,他讨厌……所有夺走她注意力的人。
那双明珠一样的眼睛,如果能只看着他一个人,该有多好啊!
如果她可以只看着他一个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见他不答话,陆清宁也不强求,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要他的注意力不在伤口上面,无论想什么都没有关系。
“对了,哑巴,不不不,阿风,”陆清宁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你现在一身都是伤,你奶奶看到了会担心的吧?”
沈奶奶为人平和慈祥,如果看到孙子一天到晚的受伤,还不知道要多心疼。
闻风很想告诉她,奶奶现在不在家,他可以自己上药换衣服,脸上的伤遮掩一下也没关系。
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出口。
“那要怎么办?”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陆清宁想了想,“这样吧,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家里拿药箱,上好药你再回去。”
她动作很快,回来的时候,闻风就安静的坐在拐角的墙下等她。
“你学会上药了。”他的语气很肯定。
“对呀,我去跟妈妈学了,你看,今天派上用场了吧?”她有点得意,下巴扬的高高的,对着他眨了眨眼,“不过,虽然我会上药了,也不希望你每天受伤呀!阿风,如果他们欺负你,我帮你报仇!”
作为姐姐,她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他!
听到“阿风”三个字,闻风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两下,“……你愿意的话,喊哑巴也没关系。”
称呼而已,无所谓,反正比阿风好听多了!
每次听她这么喊,他总有一种自己是她晚辈的错觉!
“不,你才不是哑巴!”陆清宁拍了拍用纱布系好的蝴蝶结,柔声道,“你是刺猬。”
他就像是刺猬,在别人面前总是做出一副无坚不摧的模样,现在却收起了一身的尖刺,笨拙的靠近着她,满身甲胄,心却是柔软的。
——
闻风和人架,起因是有人骂他有爹生没娘养。
这件事,陆清宁还是第二天才知道的。
听到罗安安给她复述着这些腌臜的原话,她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这么的年纪,都不留点口德吗?”她轻斥了一句。
她一个旁观者听到这些话都觉得不舒服,更不用当事人闻风了。
陆清宁并不清楚闻风的家事,他很少和她提及这些,大概是一些不为人知的伤疤。如今,这些伤疤却被人当众揭开,还是用这样恶劣的言辞,他怎么受得了!
怪不得明知道不占优势也要和那些人扭到一起了。
陆清宁咬着下唇,决定做些什么。
没有人可以白白欺负他,除了她自己!
闻风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他出来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整整齐齐在门外站成一排的人。
陆清宁扬着下巴,“人出来了,道歉!”
“就是,快点道歉!跟人家道歉!”
“不像话,怎么能欺负人呢!”
后面的人七嘴八舌的斥责着他们,闻风这才发现,来的人不止昨天和他发生冲突的人,还有一些中年人,大概是家长或者亲属。
他看向了陆清宁,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哦,没事,我让他们来给你道歉!”她的声音一分一毫也没有压低,“你以后要是再被人欺负了,我先找他们几个!”
她是在给他报仇。
意识到这一点,闻风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隐隐发烫。
“对不起,我们不该骂人!是我们错话了!请你原谅我们!”
眼前的一排半大少年给他鞠躬道歉,情不情愿先另,阵势倒是很足。
陆清宁满意的勾了勾嘴角,“行了,走吧!”
等这些人转过身,闻风才看到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像是刚刚挨过。
他疑惑的低下头,就看到陆清宁对着他眨眼睛,一副“宝宝很乖快夸我”的得意模样,“怎么样?我一大早起来挨家挨户哭了一顿,让他们家里人帮你回来了,你开不开心?”
闻风看着她,露出了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虽然笑得有点生硬,但足以看出他此时的喜悦之情。
“谢谢你,我很开心!”
他开心不是因为找回了场子,也不是觉得解恨,他只是很高兴,她把他放在了心上。
两人的个子差不多高,陆清宁轻而易举的拍了拍他的头,唇角的笑意明媚的如同南城三月的春光。
“喂,刺猬,脱掉你的刺,让我摸一摸你的心,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