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现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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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乡看到青篱又在喝酒。

    不过这次他不是坐在后山的坟前喝酒, 而是坐在黄泉谷的一处草坪上喝酒。

    这里是黄泉谷视野最开阔,也是最热闹的一处地方。

    望乡一路走来, 看到不少孩童在嬉戏、亦看到不少年轻修士在谈天。

    黄泉谷这地方虽在修真人士口中来与人间地狱无异、好似黄泉谷中人都是嗜血恶魔一般,但其实望乡来了黄泉谷这么些时候, 早已发现这里的人其实与修真人士并无什么太大不同。

    他们亦有兄朋亲友、亦有喜怒哀乐, 他们彼此谈天笑, 平日生活与修真者并无差距, 只不过修真人士多不待见他们, 因此他们都并不怎么与外界联系,日子过得比较与世隔绝罢了。

    修真者看不上修魔者, 觉得他们行的都是邪魔歪道, 因此便断定他们必定无心无情、嗜血嗜杀,简直恨不得他们日日生啖人肉、生饮人血。

    望乡本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在黄泉谷的时间愈长、与谷中人交往的程度愈密, 她就愈发开始否定自己当初的认定。

    就像这传中叛师叛教、少义寡恩的黄泉谷谷主青篱, 她也愈发开始觉得并不是外人口中的那样。

    望乡在青篱身边坐下, 与他一道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谷主弟子嬉戏玩闹。

    黄泉谷终岁春浓, 气候宜人, 望乡坐在草坪上、晒着太阳只觉浑身舒爽。

    青篱看了望乡一眼,从手边的酒坛里分了一坛给她。

    望乡头也不抬地接过, 仰头喝了一口:“酒味绵长,果然是好酒, 多谢青谷主了。”

    青篱并未话, 只是坐在原地继续饮酒。

    望乡便也随他一般, 不再话,只顾喝酒。

    两人坐在原地,沉默着喝了大半天的酒,直喝到日暮西山、周围的谷中人都已回去休息了,两人还未离开。

    望乡是女修,之前在神意门中时师兄师姐们向来把她当没长大的妹妹看待,因此并没有怎么喝过酒,这次一下子喝了这么多,纵使青篱准备的这些酒都不怎么烈,喝到最后她也有些手软脚软。

    但纵使这样,望乡在青篱递酒过来时也从未过一个“不”字。

    望乡的脚边已经倒了两三个酒坛,她手中的酒坛里还剩下大半坛的酒。

    望乡正仰头要将这些酒液都倒进喉咙里,一旁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青篱伸手拿过望乡的酒坛,看了一眼女修明显酒醉得已经开始发红的脸蛋,道:“算了,别喝了。”

    往日里一向十分乖巧、极听他话的望乡这次却竟是在青篱拦住她后又伸手将酒坛抢了回来。

    望乡醉得脸色绯红,死死地抱着怀里的酒坛,像是担心青篱又将它抢去似的。

    “不、不要,我要继续喝。谷、谷主,我要继续陪你喝。”望乡醉醺醺地抱紧酒坛,过度酒醉的状态让她有些口齿不清,“谷主心情不好,是要喝、喝酒的。但不要一个人喝,会心情更、更不好的。我、我陪你喝,我可以喝的。”

    望乡醉得厉害,话大舌头不,还絮絮叨叨的。

    要放在平时她这样青篱怕是早就不耐烦了,可此时听了望乡的话,青篱原本要伸出来将酒坛子拿回来的手却是一顿。

    青篱抬眼看向望乡。

    女修嘴里一直在絮叨着什么,也许是因为酒醉,她话的声音有种愈愈轻的趋势。

    青篱听了一耳朵,听她的都是些要陪自己喝酒的醉话,便笑了笑,索性收了手,由着她去喝。

    左右望乡是修士,这些酒都是些凡间的酒,即使酒醉,也并不伤身,且很快就能酒醒。

    青篱正转过身子、想重新取一坛酒,却听身旁望乡口中嘀咕的话语突然一变。

    “……我陪你喝。”望乡醉醺醺地嘀咕,她愈愈轻,到最后甚至有种要趴在酒坛子上睡过去了的样子,嘴里却突然道,“对不起,谷主……对不起。”

    青篱一愣,转头看她。

    望乡趴在酒坛子上,话的声音轻得厉害,明显已经神志不清。

    女修脸色陀红,到最后竟开始声抽泣:“对不起……我不该帮着他们骗你的。”

    望乡显然已经醉了,她可能连自己了这些话都已经意识不到,却还是固执地一边抽泣一边不停地着道歉的话。

    青篱之前从未见过望乡哭过,望乡虽然胆子了点,却颇有种“有泪不轻弹”的架势。

    算来,这该是他第一次见她哭。

    明明不能喝酒还要固执地陪他喝、喝醉了之后心心念念着给他道歉,想来望乡是真的……在对帮着定天宗一起欺骗青篱这件事感到抱歉吧。

    青篱楞了楞,盯着望乡看了会。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后才终于一笑。

    男人就好像突然放下了些什么似的,他笑得甚至有些忍俊不禁,青篱慢慢地将身体靠上身后的大树,伸手取过身旁的酒坛,又开始喝酒。

    只是这次姿态闲适了不少。

    黄泉谷中景色怡人,哪怕就是夜间,也是月朗天清、春风醉人的。

    青篱就着空中纷扬的落花,慢慢地将这最后一坛酒饮下。

    望乡似乎睡过去了,青篱也没有叫她。

    青篱慢悠悠地喝完了手里的最后一坛酒,等将坛中的最后一滴酒液饮尽,青篱才终于结了个手印。

    手印带起的阵法在望乡面前消失。

    望乡睫毛颤了颤,缓缓地睁开眼睛。

    望乡抱着酒坛在原地反应了一会,才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睡过去前了什么。

    “……!”望乡一惊,猛得抬头,还未来得及什么,却听青篱已然开口。

    男子提着空了的酒坛朝前走,望乡猛得抬头时只看到青篱的背影。

    “今夜的酒钱我就不向你要了。”青篱抬起手朝着身后的望乡挥了挥,姿态潇洒,“明日你便可离谷。入世历劫……我已不需要,便到这里吧。”

    “……?!”望乡一惊,忙站起身来。

    她虽早已知道青篱此番既已知这一切入世历劫是定天宗的谋划、又与暮千崖开,怕是不会再继续历劫,但青篱此时骤然这样提出、且提出的这样随意突然,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望乡看着青篱离开的背影。

    男子的身形修长、脊背挺得笔直,一袭红色华服将他衬托得气势惊人,分明是怎么看怎么器宇轩昂的模样,可望乡这般看着他的背影,却不知为何竟从他的身影中……看出了一丝孤寂的感觉。

    有一种浓重的违和感。

    到底为何呢?

    望乡在原地楞了楞,突然反应过来。

    因为此时青篱只孤身一人。

    她这段时间听的、想象的,都是青篱之前还在定天宗时的事情,那时青篱的身边总有暮千崖。

    之前她随青篱入世历练,暮千崖也接连跟了青篱三世,次次都紧随其左右,青篱的身边总会有暮千崖的影子。

    望乡已经习惯了他们二人的这般纠缠不休,此时青篱身边骤然没了暮千崖,她才会突然觉得……违和。

    相识相知、相恶相杀,却也同样如影随形、相伴左右。

    暮千崖在世界中是没有记忆的,青篱虽每个世界都在第一次见面时便知道暮千崖的身份,但他同样也从未特意去接近过暮千崖。

    万千世界,茫茫数亿人,次次相遇相缠……这到底该是怎样的孽缘?

    “谷主,可否在望乡离开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望乡看着青篱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脱口而出,“谷主在世界中时为何愿与暮峰主……”

    “我知你恨他,也明白你想报复他,可报复一个人不该只有那一种办法,尤其……”

    尤其在世界中,青篱提前便知道了世界脉络,可以他是有着“先知”的优势的。

    而暮千崖在世界并无记忆,他不过是世界里的“普通一员”罢了,即使因着世界的产生有暮千崖神识参与的缘故,暮千崖每次在世界的身份地位都不会怎么太低,但这在青篱面前算什么?

    以青篱的城府手段,若想在世界报复收拾暮千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轻而易举。

    他何必用这样的方法?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办法。

    除非有别的什么……让他不得不这样的原因。

    望乡看到她这话一出口,果然青篱的身体便僵了一僵。

    他原本还在往前走,听了望乡这话却是猛地停住了脚步。

    望乡看到青篱沉默着站在那里、却迟迟不话,便有些明了心中的猜想。

    望乡在心中叹了口气,却是朝前走去。

    望乡走到青篱的身后、站定。

    女子抬起头,伸手拉着青篱的一只手臂将他转过身来:“谷主,是因为什么?”

    青篱仍旧没有开口。

    他垂着眼睛并没有看向望乡。

    望乡看着青篱紧抿的唇角、还有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红光,突然一声叹息。

    “我记得在进入最后一个世界前,谷主你与我过,救疗走火入魔的第三种方法……是‘以毒攻毒’,是也不是?”望乡仰头看着青篱,道,“谷主既与暮峰主仇深似海,那谷主那样做想必并不是为了救治暮峰主的心魔。既如此,又该是为了谁?”

    “我想,”望乡抿了抿唇,道,“是为了救治你自己的心魔,对不对?当年的持剑峰上,因那件事走火入魔的并不止暮峰主一人,还有谷主你,对吗?”

    随着望乡的话语,青篱的表情变了几变。

    他伸手将自己的手臂从望乡的手中抽出,终于开口。

    男人的声音冷得出奇,话尾音更是紧绷着,简直像是随时会断掉的弦,与他往常从容带笑的语气完全不同:“闭嘴。”

    青篱着看了望乡一眼,望乡看到他一双眼眸里渐渐蔓延上来的血色。

    望乡看他这样,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她又伸出手来,再次去握住青篱的胳膊。

    望乡特意放柔了自己的嗓音,像是担心自己会吓到青篱一般:“谷主,你的心魔是因为你……害怕,对不对?”

    望乡轻声地道,她心翼翼地看着青篱,语气里甚至有丝怜悯。

    青篱几乎在望乡吐出那两个字之后便突然暴起。

    男人的身边瞬间燃起重重火光,其中甚至混杂着雷电闪鸣。

    雷火将望乡困在原地。

    她被雷火带起的气焰抓起,被死死地抵在身后的树干上。

    青篱站在雷火之外,抬眼看着他,眼中一片血红,里面雷势、火光冲天。

    “闭嘴。”青篱再次,“真以为本尊不会杀你吗?”

    望乡向来胆子,若是以前她碰到青篱这样发怒,怕是早就哭着求饶了。

    这次望乡却不知为何并没有。

    望乡看着眼前眼眸血红、身周满是火光的青篱,明明这个男人此时气势惊人、分明是抬手间便可取她性命,她却不知为何连一丝畏惧都感受不到。

    望乡看着青篱,这个男人生得实在是眉眼风流、凌厉潇洒,一举一动都动人心魂,只是眼角眉梢间却那样寒冷,就像千年寒潭。

    寒潭那样冷,其中自然是容不下任何活物,简直拒人千里之外。

    可那样的话……寒潭自身又何尝不是只是死水一滩?他自己……便能感觉到温暖、感觉到愉悦吗?

    自然是不能的。

    望乡想起师尊与自己讲过的青篱从前的样子。

    定天宗持剑峰风流潇洒、温柔爱笑、交友满天下的……大弟子啊,怎的就变成了如今这模样?

    “谷主……”望乡轻声道,她语气喃喃,也不知像劝诫谁,“你想救治自己的心魔,对吗?”

    “可是那样救治……何必呢?”望乡抬眼看向青篱,“那样一次次刺激自己……不痛苦吗?”

    当初让他那样害怕畏惧到生生逼得自己走火入魔的事情,如今却这样逼着自己一次次去经历、去回忆,何必呢?

    以毒攻毒的法子固然有用,但古往今来却没有多少人真的会去用,不正是因为这救治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绝望了吗?

    为何要给自己选这么条路?

    “换种方法吧,谷主。”望乡看着青篱,轻声道,“你既放不下、接受不了,我们便去调查,查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魔最佳的克服方式,向来都是‘得偿所愿’。”望乡道,“刮骨疗伤自然是能将余毒除尽,但那太疼了,为何不试试看……直接找找治疗止疼的药呢?”

    青篱太要强了,他接受不了自己竟会因为当年的事情害怕到心生魔障,便自|残似的用了这种方式,像是想要用一次又一次的伤害来证明自己——我并没有害怕,亦并没有被逼到崩溃。

    他不愿意让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心魔,因此也就从来没想过要寻求他人的帮助。

    也许在青篱的心里,那样的心魔来得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吧?

    可是有什么不应该的?

    望乡在心中想。

    青篱被暮千崖带回持剑峰时十八岁,尚是少年,修真无岁月,区区两百年对于修士来不过弹指一挥间。

    两百岁的修士……在修真界里真的还是年少。

    望乡觉得如果当初遇到这些事情的是自己,自己定会比青篱更加畏惧。

    有什么好觉得……耻|辱的呢?

    年少轻狂,鲜衣怒马,璞玉未琢,本就是心性最脆弱的时候。

    青篱何苦这样要强,要求自己在那种情况下毫不害怕?

    青篱沉默了许久,却没有开口话。

    他在原地站了会,然然慢慢地转身离开。

    周围的雷火渐渐熄灭。

    望乡抬头去看,只见青篱孤身离开的背影。

    那夜青篱归去后坐时做了个梦。

    他终于梦到了五百年前的事情。

    他从地上坐起来,看到身周遍地的鲜血,

    青篱茫然四顾,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按住自己的左胸膛。

    那里破了个大洞,难怪他一直感觉到空荡荡的。

    青篱从地上站起来,踉跄地朝前走。

    他步履蹒跚,眼睛虽一直直直地盯着眼前,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

    青篱一路往前走,他看到身周的场景犹如走马观花般变化。

    那些场景在倒退。

    他看到地上倒在血泊里的师弟师妹们重新爬起了身子,他们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捡起身旁的剑,又开始三三两两地聊天、或者练剑。

    一如过去一样。

    峰中弟子有看到他的,便笑着挥手向他致意,有的还笑嘻嘻地朝他举起手中的酒杯。

    周围熙熙攘攘、欢声笑语。

    青篱一路走,场景一路换。

    他看到六百年前常来持剑峰蹭吃蹭喝的那几个隔壁宗弟子,他看到六百五十年前便被弟子在练剑时损坏了的那座大钟,他看到六百三十年前峰中还只生了几片新叶的那几株桃树。

    青篱的脚步渐渐停下来。

    他站在原地,抬眼朝前看去。

    身穿白衣的暮千崖正坐在树下批阅着什么,他眉头皱微,有阳光落在他白衣上,那光线明媚得一时令人目眩。

    青篱愣愣地站在那里,看他。

    暮千崖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男人放下手中的毛笔,抬眼看向他。

    青篱看到在看见自己的瞬间,暮千崖眼中的冷意便消散了开来。

    男人身出手将他拉到身边,语气下意识地柔和了下来,犹如冰雪乍融,表情却还在努力维持着严厉。

    “篱?”暮千崖道,他抬眼看着青篱,面上没有多少表情,看着严肃得很,“你怎么了?”

    “你的手好冰。”暮千崖在接触到青篱皮肤的那一刻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男人抬起眼看向青篱,伸出手用灵力去温暖青篱的双手,动作温柔,口中却呵斥道,“又和他们喝酒去了?我与你过的,饮酒伤身,让你少喝些。”

    暮千崖此时还刚成为青篱的师尊没多久,他性子冷惯了,一时还调整不过来,平日里还端着架子,时刻摆着自己“严师”的架势。

    暮千崖这样冷着声音呵斥的样子,若让宗中其他弟子见到了,必定都是要被吓到的。

    特别是他这一皱眉,眉眼间的冷意简直浓重到让人畏惧。

    “师尊,”青篱看了暮千崖许久,突然开口道,“我害怕。”

    青篱愣愣地看着前方,突然喃喃地道。

    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连吐出口的话语都是颤抖的。

    他看着暮千崖眼里那抹尽力隐藏的担忧,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中委屈得厉害。

    青篱眨了眨眼,眼中本就未干的泪水竟就这么落了下来。

    “师尊,我害怕。”青篱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眼睛却不知在看着哪里。

    暮千崖一愣,他抬眼去看青篱。

    男人完全被自家徒儿突如其来的泪水给吓到了。

    当做了师尊没多久的人瞬间慌乱了起来,登时也管不了什么严师不严师的样子了。

    暮千崖将青篱拉到身前,他似乎想伸出手去擦青篱脸色的泪水,却又觉得不太好,便伸手安抚地去拍青篱的后背。

    暮千崖冷心冷清,此前哪里做过这种事?

    他的动作僵硬得很,还有些不协调,语气却是瞬间柔和了下来:“怎么了?突然这样?是因为过两天的试炼……?这有什么可怕的,有为师在,必定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你。”

    暮千崖显然并不会安慰人,这安慰的话得僵硬又贫瘠。

    语气却是认真。

    暮千崖轻拍着青篱的背部,语气难得的柔和。

    青篱慢慢地安静下来。

    正道暮千崖松了口气、以为青篱终于没事了的时候,却听青篱又突然开口。

    青篱低声道:“师尊,可你骗我。”